第三十四章 街子天
汉族的赶集,在广西被称作“赶墟”,贵州称“赶场”,云南除了傣家称为“赶摆”外,大部分地区都称作“赶街”,不过赶街的“街”字都念成“该”音。“赶街”的那天也叫做“街子天”。有逢三、六、九日为街子天的;有逢五逢十日为街子天的;也有每星期日为街子天的;交通要道、热闹之处,还有逢双日或逢单日隔天就“赶街”的。福贡的街子天是逢五逢十日,星期几大概就不一定记得清楚。福贡的傈僳族和其它一些少数民族,每每靠街子出售自已制作的一些手工艺制品或生活用具,然后再买回日常需用的盐巴、火柴和一些生产用具。即使没买卖可做,他们也都必在街子天去凑凑热闹,喝一盅酒,会会熟悉、相好的朋友。
福贡的街子,就是那条栏腰穿过县城的公路,公路把县城分成两半。东半城,碧罗雪山层叠山峦的脚下,新建的楼房鳞次栉比,那是县委和县政府的各级机关,还有宿舍和水泥篮球场;西半城的百货大楼后边便是滔滔的怒江,江以西高黎贡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峰峦常常在下午四点半钟就把太阳藏到背后去了。晴天的太阳从早上十点多钟开始光顾县城,最多才不过五六个钟头。街子天最热闹的也就是太阳暖融融照着县城的这五六个小时。
平日里,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辆把自治州州府六库和最边缘的贡山县连接起来的客货车之外,很少有车辆和繁华景象。商店也常常随着太阳出来而开门,不等太阳落山便早早拉起大铁门了。只有每隔五日一次的街子天,商店不但早早就开门营业,还在门口摆起长桌,放满各式物品,来个展销之类的花样,播放着当地傈僳族音乐的大收录机也协同一起招徕顾客。
居住在县城附近的人们自然不必着急,等到街子天最热闹的时候上街也不迟,或者还能一天跑它几趟。但居住较远的山民们可就不一样了。几乎每逢街子天就象过节一样,往往在前一天晚上或几天前就准备好了要出售的东西和要购买物品的计划。他们按路程长短计算好自已该上路的时间,他们按力气准备好合适分量的背篓。山区没车,只能靠人背马驮去赶街。
卖猪、羊、牛肉的,或在家中宰杀好,把肉块带到街子上去出售;有的则赶着活牲畜早早来到街子上,找一个僻静处,杀剥后再上市。带到街子上来杀剥的,大都住得较远。这是山区人民的精明之处,让牲畜自已走到“屠宰场”来,岂不省力气!卖鸡、卖猪仔的则必须用竹篾做成一个扁平的箩筐装起,这倒很为买主着想。街边上一长溜一长溜的扁平小竹篓排得整整齐齐,随你挑来随你拣,你不用操心活物无处放,看中了连筐一起提走,不必多付一分钱。
福贡的傈僳人也有烧吃小乳猪的习惯。客人到家,常常杀十几斤重的小猪仔待客,堪称上品。傈僳人用汉语称乳猪为“小猪猪”。
街子上有不少做生意的熟面孔,那些都是专门的“职业赶街人”。他们把附近一带的街子天日期摸得是清清楚楚,按日期、顺路线,绕着圈子去赶每一个街子天,从不轻易放过一个街子,有“街”必“赶”。对他们来讲,可以说每天都是街子天。他们之中有擅长经营的老者,有卖中草药和城市紧销货的妇女,也有初入行的年轻姑娘。使人佩服的是他们之中竟有不少是浙江省人,生意做到这般远来!街上的摊商是外地卖主还是本地卖主一眼就能看得明白:外地卖主大都油滑,“说的比唱得还好听”,只要你靠近货摊,他们就花言巧语,甜言密语兜上生意。当地卖主却不,他们仅用友好、期望的目光批量着每一个可能成为主顾的人,你可以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诚意。如果你看上了他的货,也就会同时看到卖主憨厚、满足但有点尴尬的笑容,和这种卖主讨价还价似乎是件为难的事。他们不论是男是女,都喜欢叼上一根长长的烟锅,烟锅杆是紫竹做成,上面竹节密布,烟锅是用竹根球节削挖出来的,一圈圈天然、漂亮的竹纹,真是一件实用而精美的手工艺品。令我惊奇的是有人手中拿的烟锅杆竟有一米多长。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点上火的,这么远的烟锅抽起来想必一定要花很大的力气吧。
我喜欢的是蔬菜市场,水嫩的小白菜,葱绿的豌豆苗,一角钱可以买到一大扎,不但便宜,而且让我在这初冬季节里感受到一片融融的春意。
外地人是分不清草帽和锅盖的,云南十八怪之一“草帽当锅盖”说的是锅盖做得和草帽一样,只是比真的草帽要厚实,要笨重得多,真的把锅盖当草帽去使,准会把脖子压得又粗又短的!云南十八怪中还有一怪“鸡蛋拴着卖”,街子上也处处可见。卖鸡蛋都不习惯用秤,而用草绳10个10个地拴扎起来,问价时就说:“你家鸡蛋多少钱一十?”街上还能见到的一怪就是“大竹筒当水烟袋”,有大大小小竹筒做的水烟袋摆在地上卖的,也有三五成群蹲在路边,聊着大吸水烟的,不断地发出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让人奇怪的并不是用竹筒做水烟袋,而是有的竹筒粗大得几乎能把整个嘴脸都装进吸口里去,还得外加两手指才能堵满筒口,不使漏气而吸出烟来,这才真叫技术!
正午时分,那条不到一公里长的街子挤得水泄不通,男人们喜欢聚在街头的牲畜市场上,对将要出售的牛、马等牲畜评头品足,妇女们则出入于杂货店铺,购买她们喜欢的衣物和装饰品。
傈僳族妇女打扮既漂亮又大方,她们最喜欢各种颜色的料珠、做胸饰“拉白里底”的白色螺片,以及镶衣服的各式花边。怒江峡谷不产海螺,可是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怒江的傈僳族妇女喜欢用象银元大小的白色海螺片来装饰自已,海螺片的多少还是富有的象征。用几十块海螺片串在一起的“拉白里底”斜着往肩胸一挎,真象大将军的胸勋!连头上戴的帽子也全用料珠和小海螺片串成,她们叫之“欧勒帽”。为了满足怒江妇女对海螺片的需求,政府已从青岛等沿海城市去专门生产调运。但当地妇女们更偏爱从缅甸来的手工磨制成的海螺片。街子天送来出售的还有不少手工制品,小至不到指头宽的竹片口弦,大到强劲的驽弓。
引入注目的还有背娃娃的妇女,她们把孩子放在一种特制的长圆形竹篾背篓里,用编织得很精巧的光滑的藤带将背篓系住置于背后,藤带套在前额。从此小娃娃就随着母亲下地、上街,母亲干活时,把背篓挂在树上,喂奶时就连竹篓带孩子一起抱于胸前。孩子就在母亲的背上认识了巍峨的雪山和滔滔的怒江,看到了这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看累了,就在母亲走路时产生的有节奏的晃动中甜甜地睡着了。从来没有溺爱的帐幕,遮住他们探寻世界的眼睛。
街子天最热闹的怕是酒铺门口了。老友相会,以酒叙情,他们三五成群蹲在路边、店门口,轮流喝着一个大碗烧酒,直喝到太阳落山,非回去不可的时候。等到街子散场,酒友们便都带着七八分醉意吹着口弦,弹着切本(一种类似琵琶的弦乐器),相邀着又唱又跳地一起回去……街子天的第二天清早,偶然还可以在县城或县城附近看见躺在曙光里的醉汉。好心的人还常常为他们悄悄盖上一些御寒的被毯之类,免得被峡谷夜里的寒气冻坏。
我初次见到傈僳大妈王玛都就是在街子天。她虽然已经满脸皱纹,年纪很大了,但她爽朗、活跃的脾性和一身特殊的装束很吸引我。她脖子上挂着十数条各色的串珠,缀满海螺片的胸饰上还挂有口弦和的里图(傈僳族常用的短小四孔直竹笛),两耳的银环足有杯口大小,细看却不穿在耳垂上,而是系在欧勒帽檐上的。长裙、赤脚,叼一根造型怪美的烟锅。我在相机的镜头里看到她发现了我在拍她的照片,只好走近前去向她问候,她很痛快地答应了我请她吹口弦和的里图的请求。她一点也不怕我的镜头,象一个老练的电影演员一样。因为拍的很成功,我高兴地买了一瓶酒请她喝,作为答谢。她还叫来了几个同寨的伙伴,用牙齿咬开了坚硬的铁皮瓶盖。我也象其他人一样,蹲在酒店门口边喝边聊天。王玛都住在迟恒底寨子,已经60多岁了。她说,每逢街子,她都是必赶无误的。因为傈僳族人赶街并不仅仅是为了交易,而是为了寻求欢乐。赶街必喝酒,有酒便有歌,唱歌就跳舞。她邀请我有机会到她家去做客,我十分愉快地答应了。临别时,街上早已冷冷清清,连行人也不多几个了。她掏出口弦和伙伴们一起踏着醉意,带着欢乐,边跳边唱去赶4个多小时的回家路程。我远远地目送着她们,一直看着她们走进那苍茫的暮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