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福贡初醉

我喝酒虽不敢自称海量,倒也能实打实地对付一阵,而且从不曾喝醉过。可我从贡山来到福贡这欢乐的傈僳族家乡,头一个晚上,就被“不讲情面”而又盛情好客的主人们灌得酩酊大醉。有了初醉,开了醉戒,便接二连三的大醉,傈僳族深深的情意使我在福贡的采访天天沉浸在快乐幸福的醉意之中。

我是12月5日傍晚才到达福贡县的。因为客车班次不稳定,我又赶路心切,一早就站在贡山县城的公路边候车。待中午时分才搭上一辆货车南下,四个多小时一直追逐着怒江滚滚的波涛。太阳刚刚下山,我就抵达被公路拦腰穿过的福贡县城。

山区小县城里来了个外人是风传极快的。刚在招待所安顿好住处,便络绎不断有傈僳族人来看望我这个“北京帕”了。“北京帕”即是北京人或北京大哥的意思。我刚到,就有人来请我去喝酒。东道主是福贡县主管文化的局长何君义。

在一座典型的傈僳族竹楼里,已经聚集着二十来人。何君义是一个身材槐梧、四方脸上长着浓眉大眼的傈僳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更增添了这个中年汉子的英武洒脱。他热情地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坐下,用带着傈僳语调的汉语说:“北京帕、傈僳帕一家人,你在贡山辛苦了,今天我们为你接风!”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贡山县艰辛的采访生活?可是没有我思考的余地,祝酒歌就唱起来了,大碗的杵酒端到我的面前来。杵酒是傈僳族最有特色的酒,傈僳族的酒俗也与众不同。曾有人把杵酒的杵字误写成“粗”字,这使老何很不乐意。他激动地告诉我:“傈僳族人从来不用粗物待客,傈僳族最好客热情,最讲信用,是朋友就得一片赤诚相待。”杵酒的名称其实是来源于酒的制作方法。先把苞谷、高梁,也有用上好的稗子放酒药发酵的,放置月余或更长些时候,酒坛启封,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然后取出酒糟,放入锅内。若是白天用于解渴消暑,则注入凉水;若是带有寒意的早、晚,则用热水,并把锅置于火塘铁三角架上,然后,不断用木勺上下杵动搅拌,再取专用的圆形竹篾篓子把酒汁泌出,便可饮用。饮完再注入清水用木勺杵拌,反复杵之,泌出酒汁,直喝到酒味淡薄,才弃之重新从酒坛挖出酒糟再杵制欢饮。杵酒之名便由此而来。

初到福贡,主人备六七十斤大酒坛一只,声言必须喝完才散场。掌勺的女主人为每人斟满酒后,自已先端碗满满的杵酒一饮而尽,这是傈僳族饮酒的第一道规矩,谓酒俗的“开场垫底酒”。主人从同一锅里舀出的酒先客人而饮尽有两层意思,一是酒里没问题,大家尽管放心畅怀痛饮;二是在座的不论男女老少,都必须学掌勺主人模样,头一碗酒必须一口饮完,以示对主人家敬重和礼貌,也是为垫垫酒底,能来个酒逢知已,“千杯嫌少”。如果主人开怀连饮两碗,那么客人也必须依样照喝。这是傈僳族的铁规矩,只要你在火塘边坐下,就身不能自已,绝对不可违背的。

怒江峡谷的气候是太阳出来暖洋洋,早晨晚上却寒气袭人,何况已是12月初冬季节,晚上杵酒不但注入滚烫的开水,还在火塘里加了热。一碗热酒下肚,甜酸,香醇,满身舒服。火塘边的人们无一不是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喝完垫底酒,人们开始活跃起来,酒的真正美味也恰在第二、第三道酒中才能慢慢品出来。这乳白色的浓浓的水酒随蒸腾的热气满溢着整幢竹楼,直冲脑门。不会喝酒的人,闻着这股浓烈醇香的酒气,也会醉倒的。

酒一巡巡地来回斟满,又一次次地喝完,喝得较慢的,主人会在斟酒时,倾去凉酒,换上新杵制的热酒。

杵酒还有许多讲究,要有一定的技术。如一次放入锅里的酒糟很多,还得分两批杵制。先杵翻上层酒糟,差不多到没味时,再把底层的翻到上面来。有经验的主人是绝不会把还没有泌尽酒汁的酒糟倒掉的。如果你是远客,有时还会破例受到原酒汁的特殊招待:在酒糟注入清水强,先泌出一些清澄原汁,请你尝鲜,这凉丝丝、甜酸而又浓度颇高的原汁真会使人上当,不等你喝完垫底酒就已醉倒。

我们喝着酒,谈着傈僳族人的过去和现在,大家给我介绍各种生动有趣的傈僳族生活习俗。

傈僳族人自豪地称自已为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的主人”。公元8世纪以前,傈僳族的先民生活在现在四川雅砻江以及川滇交界的金沙江西岸。唐代樊绰著的《蛮书》中就已经记载了“栗粟”这个族称。16世纪后,经过几次大迁徙,傈僳族逐渐进入澜沧江和怒江地区,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四十多万人的傈僳族,居住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就有将近十九万人。其余分布在云南和四川的十几个县里。由于他们服装的颜色不同,又有了白傈僳、黑傈僳、花傈僳之分。居住在怒江的大多为黑傈僳。

不一会儿,一锅酒已渴得没味了,手脚利索的女主人立即倾去剩渣,换上新酒糟,一锅喷香的杵酒又注满了每人面前的大碗。老何端起自已的酒碗。邀请我与他同喝“双杯打”。“双杯打”也称“双杯倒”,是傈僳族待客的一种崇高礼节。过去只有在缔结盟约、结拜弟兄或盛大节日里的隆重时刻,才喝同心酒形式的“双杯打”。喝酒时,须双方紧贴腮帮,两人嘴角并拢,同时喝下一大碗酒,如果酒从两人唇边滴漏,还要受罚。“双杯打”不拘性别、年龄、随意邀请。一方邀请,另一方是定不能拒绝的,否则会被认为轻视别人。因为有言在先,我无法推辞。我迎着老何的酒碗贴上脸去,他搂住我的肩膀,不料两人的面颊刚一贴紧,他满脸坚硬的络腮胡子扎得我猛缩回去。老何哈哈大笑,一边搿开我捂脸的手,一边指着看热闹的姑娘们打趣地说:“那么多姑娘媳妇都不怕我胡子扎,你这堂堂的男子汉竟怕起疼来了!”满屋哄堂大笑,我被弄了个大红脸。在老何与一位年轻姑娘做了“双杯打”示范后,我硬起脸皮和他一起喝下了那一大碗酒,尔后,在座的都互邀喝起“双杯打”,且每人都希望和"北京帕”“打一打”。虽然我把“双杯打”的酒碗换成小的,但“打”过十来次后,我便有点支撑不住了。别说酒,就是白开水,也经不住这么猛灌呀!我刚想打退堂鼓,只见老何一使眼色,便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手端海斗般大碗走到我面前,没等我说出半个不字,便不由分说一手搂过我的脖子,一手端碗,随即把她那嫩红的脸蛋紧贴上了我的脸,倾刻间一大碗酒便底朝天了。我头一遭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姑娘脸贴脸地喝“双杯打”,再加上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真感到脸红耳热,心跳不已。但那位漂亮姑娘却并不就此罢休,以“一条腿不能走路”为由,要我回邀她再喝一碗“双杯打”。人们围观着,哄笑着,嚷着:“喝!喝!不喝不行,不喝是不尊重我们的民族习惯!”不知所措的我,手里被硬塞入斟满杵酒的大碗,还是姑娘家泼辣痛快,她凑近身子,握住我的手和碗,顺势贴脸来,一使劲就往两张紧贴着的嘴里灌酒。明明是她在实行大家的意愿,喝完酒,她却还含着笑有礼貌地向我道谢,真叫人啼笑皆非。

但是事情远未就此了结,傈僳族好客热情,丝毫“不讲情面”。客人不醉是不能离开竹楼的,否则,主人家便会被寨子里的乡邻亲友们看不起。尽管我一再声明自已醉了;尽管我拍着肚子直嚷“快要胀破了”;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强调“在主人家醉酒是汉族的不礼貌行为”,请他们也“尊重‘少数民族’ 习惯”来照顾当时只有一个汉族人的我,但一切是统统都不顶用。准备和我“双杯打”的“第二梯队”、“第三梯队”都是年轻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能喝,谁也不含糊,谁也不留情面。

最后,我确实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自已房间的。第二天清早,还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有人来看我,老何和那几位“双杯打”能手姑娘一见我就乐得直拍巴掌,有的竟笑得弯下了腰。她们告诉我:“谁家的客人酒醉,谁家就会发财。”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那种客人到客,“连酒都没有管够”的小气鬼!醉酒不耻反为荣,这大概是傈僳族人待客真诚、热忱的一种象征吧。听说他们连吵架时,都会以轻蔑的口吻去质问对方:“你才在福贡街上醉过几回?”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福贡初醉完全是好客的主人事先就策划好的“阴谋”,他们早就知道我要到傈僳族来访问的。这是第一位和我“双杯打”的阿娜姑娘悄悄地告诉我的,她还教会我怎样用盐巴来解醉,在“双杯打”时做什么样的小动作才能使对方多多地喝酒。原来,最后的那几位和我“双杯打”的姑娘都没有喝下酒去,只是装模作样地咽两口,酒碗在她们手中暗暗使劲老是偏倒在我的一边,怪不得能把我灌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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