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深山黑林新马倌

在独龙河谷和怒江峡谷的最深处,两个来月都和牲口打交道,使我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新马倌。云南山区赶马人都被称为“马倌”,备驮、上鞍、喂料、赶马,马倌的一切事务,我都可以顺当、利索地做得象真正的马倌一样了。当然,也有失误和害怕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和其他马帮在山谷中狭路相逢,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百丈深涧,我拼命把我的马往岩边推,希望能让出一点地方,使迎面来的马帮队能通行过去。可是阿黄它不知怎么被我推得性起,抬起后腿,给我来了一下子,幸亏我躲得快,伤得也不厉害,可右手指骨却还是被踢得肿了好几天,通讯员小杨有一次为去拾那拖在地上的缰绳,被马踢在眼角处,差一点晕了过去,使我对那匹驮东西的叫做“肖燕”的栗色马备了好几天的戒心。

山区的马备鞍、上驮可不同于草原上的马。草原马只要安上鞍具,勒紧马肚带就行,山区的马却还要系上胸带和尾套。胸带是连着马鞍的一条宽皮带,用以上坡时,不致使鞍具向后滑动。一个人备马鞍,得提着胸带的一端从马脖子下钻过去。军马很高大,只须稍稍弯一下腰就可以从马的这一边钻到那一边。初次与这些庞然大物接触,还着实有点害怕,但与牲口相处熟了,习惯了,倒也挺有乐趣。搂着马脖子轻轻拍它两下,随你从脖子下来回钻多少次都没关系,牲口还会用它喷着热气的厚嘴唇来闻你的脸,给人一种难受的亲近。

上尾套却不那么轻松,尽管我做了两个月的马倌,但每次给马上尾套,都是小翼翼的。常走山路的牲口,都有一种用柔软结实的布条做成的U形套,套入马尾根部,连着鞍具。下坡时,就靠尾套的拉力,鞍具、驮子都不会向前滑动。但当我每每提起整条马尾置于尾套中去时,常常会触发马的脾性,就连熟悉的主人马倌们也从不敢在马尾套时掉以轻心。他们先是用手轻轻抚摸马背,然后顺势将手慢慢向后滑去,用极快的速度提起马尾,放入套中。

有时候,因为下坡路多,沉重的鞍驮随着牲口行走的颠簸,把接触尾套的尾巴根部表皮磨烂,露出红红的血肉来,这就给第二天备鞍上驮带来了更大的麻烦。我学着其他马倌的办法,在尾套布面上抹点香油,身子尽量温和轻柔一些。即使这样,皮破肉绽的痛楚还是常常惹得牲口暴跳如雷。但它们毕竟认同我是个尽心的主人,想到我常为它们细心的拌料,耐心地梳理它们长长的棕毛,难走之处还常常下马步行来减轻它们的重负,这些通人性的家伙便用种种亲热的态度来回报我,尽可能安分守己地听候我的使唤。

记得刚开始骑在马背上时,我连摄影包也不敢背,生怕连人带包一起被摔下来,后来我竟能利用马背的高度进行俯视角度的拍摄。原先遇见要撞头的低垂大岩石,即使我狠勒僵绳,马也不肯停下来,我只得常常来个拙劣的“蹬里藏身”越过险境。现在只要我两脚一脱蹬,略带缰绳,它就会即刻停住,任我上下。甚至只要我远远地呼喊它们的名字,它们就会竖起耳朵,一旦听明,便撒开四蹄直奔我来。

在怒江峡谷的深处,狗的厉害对人造成了很大威胁,但我的马对于这些呲牙咧嘴、凶神恶煞般的东西却不屑一顾。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路过村寨民居,常常引来成群的恶犬追赶扑咬,有时我不得不收曲起两腿,以免被狗咬伤。马却若无其事,照样甩着尾巴,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如果群狗纠缠不放,把马性惹起,我的伙伴还会尥蹶子,出其不意地教训一下这些嚣张的狗儿。

我们离开甲生,准备在公社丙中洛稍作休整,再回县城,公社机关有几间空房作招待所。二十多天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床铺被褥,疲劳顿时就袭来,真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才安排好床位,刚刚坐下,忽闻邻里有添丁之喜,邀我们同去喝一杯酒。没想到的是热闹贺喜之处竟在产妇房内。更让人吃惊的是孩子刚刚出生不到20个小时!十来个汉子席地而坐,抽烟喝酒,满屋浓烟滚滚,客人们一批一批地轮换,烟雾从没见散开。产妇满脸带笑,躺在屋子一角的地铺上,身边那个小小的新生命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烟熏的,也竟然一声不哭!男主人忙里忙外招呼着客人。

我没有去点燃夹在手指内的香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责任,看着猛抽香烟的贺喜的人们,嗅着屋子里呛人的浓烟,我赶快送上砖茶作为贺礼,匆匆从木屋里逃脱出来。我一点也不敢去想那充满喜悦也充满尼古丁的房间,一点也不敢去想那个被烟雾包裹着的小生命和那些满脸喜气、大碗地喝酒、吞云吐雾的汉子们。我不知道新到人世间来的小生命接受了烟雾的洗礼后,将来会否滋生出一种对尼古丁毒害的免疫力。

因为在丙中洛多耽误了一天,我必须把从丙中洛到贡山县城这两天的路并成一天走完,部队又派了一名战士和一匹马来接应我们。第二天我们匆匆地上了路,开始了我最后一天的马倌生涯。

山崖小驿道上三人三马急匆匆地顺着怒江向县城奔去。和从独龙河谷出来一样,马背上驮着我收集来的很多怒族猎具、乐器和有趣的生活用品,还有几十筒拍摄好的胶卷和收录的音乐磁带。想着二十多天前,强忍着病痛向峡谷深处走去的情形,现在的我,心中充满着自豪和勇士般的骄傲。但是并非所有的勇士都没有怯懦的时候的。

回县城的路上,我们一点也不敢怠慢,过闪打寨子时,我们只是匆忙烧一点开水,啃了几口压缩饼干,可是紧赶快跑还是没在天黑前赶到县城。小杨和那个来接应我们的战士半途有事留后处理。为了追赶我方便些,他们用冲锋枪换走了我的手枪。不知是他们迷了路,还是我赶路走得太快,从下午5 点来钟分手,已经两个小时了,一直没见他们跟上来。7点钟左右,天就黑了下来,我更加不敢在路上等候他俩。天一黑,整个世界陡然地变了脸色,阳光下深浅不同的黄绿色森林不再是可爱的了,变成只会发出沙啦沙啦吓人声响的张牙舞爪的魔影;白天翻着白沫的“怒米桂”,仿佛也趁着黑夜涌到了脚边,“哗哗”的波涛声变成奔腾的千军万马,忽儿匆匆奔走,忽而大动干戈。漆黑中连偶尔刮在身上的枝杈都能猛地叫人大吃一惊,半天才得以缓过气来。可恶的是正巧没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深山黑林叫人好不胆战心惊!骑在马背上还不敢下来,谁知路面有多宽?或许下马就是下山涧,掉到怒江里去喂鱼!即使下了马又如何能再骑上去?老马还识途,下了马,别说回县城,连马也摸不着。想点只烟抽,可是一划火柴,就更使人毛骨悚然。除了鼻子底下纸烟周围一圈微弱的光亮外,什么也看不见,微弱的光亮更衬托出黑暗的死寂!马是最机灵的,只要它一竖耳朵就告诉主人要警惕意外,可现在它竖一百次耳朵我也无法看见。我只能从前面驮物的两匹牲口的蹄声来判断出这个小马帮队没有“散伙”。偶然也能从马掌和石头撞击发出的火星来目测我们拉开的距离。为防备低矮的岩石撞破脑壳,我还得忍受腰酸背疼,老老实实趴在马背上不敢直起身子,我犹如惊弓之鸟,龟缩在马背上,象一个小小的可怜虫!

幸亏还有冲锋枪为我壮胆,只要觉得树丛中有异样声响,我便向可能跳出来的狗熊、老虎横扫一梭子弹,就连江里水声大作,我都会怀疑是否会有水妖、怪兽想趁荒漠无人的黑暗来加害于我,然后,猛掉枪口,朝江中又是乱打一气。我疑神疑鬼、疑山疑水、神经过敏,在黑得象锅底一般的天地里疾行着,靠冲锋枪壮胆,靠识途的牲口带路。将近夜里10点钟,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心中才一下子轻松下来。仅仅两个多小时,却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两个世纪一样!黑夜里的路是走不完的路,黑夜的时间也仿佛永远凝止在那一刻。没想到两个月的马倌生活是以这样永远难忘的一段夜路告终。

很多朋友最关心我在这些偏远边寨采访时是怎样解决语言不通的问题。其实最难的还不是对话,而是吃饭、睡觉和走路。当我问起他们谁能吃傣族的“生肉贵宾菜”?谁愿在糌粑、酥油茶里滚泡上个把月?谁能在整夜都有跳蚤光临的地铺上香甜地睡上几大觉?想与我为伴的朋友只能摇头。或许会有人连我懒得清洗、准备扔进火塘的满是虫卵、血迹、虱子的内衣裤也不敢多看上一眼!一些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认为冒险旅行是多么富于浪漫的诗意,但是当要去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大雪山时;当骑马把屁股磨破,到处无法坐下的时候;当背着七八十斤重的各种设备行李去走上三五天、甚至几十天的时候,他们是否明白,诗的境界里就只剩一个单纯的目的地了?!

我从黑暗的马帮小道里冲了出来,走到贡山县城外的人马吊桥上,我深深地吸着黑暗里清凉爽快的空气,就象刚才的“两个世纪”里我没呼吸过空气一样。回头望去,深山黑林又变得可爱起来。这时候,我的心情难道不是顶轻松、最愉快的吗?还有谁能体验到与黑暗作过漫长和殊死的搏斗,最后才得到胜利的激动和幸福!

我永远为自已做过两个月的马倌自豪,我永远为自已能与峡谷的黑夜较量过而骄傲!

贡山县城的马屎街已经没有什么马屎了。街上只剩下做运输扫尾工作的本县零星马帮。繁忙的运输时节一过,街上清静多了。

我必须聚集起最后的全部力量,去做好计划中的最后一个民族--傈僳族的采访工作。

没想到,傈僳族天生欢乐的民风恰似一针强劲有效的兴奋剂,注入我疲惫的身心,使我象一个真正的傈僳人一样度过了欢乐、难忘的29 天!

TAG: 云南 怒江 通讯员
上一篇:第三十一章 婚礼“迪木瓦”下一篇:第三十三章 福贡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