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高黎贡山万岁

独龙河谷距我们现代文明的城市,离得那么遥远。深深的密林、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架在奔腾江面上的“飞桥”,以及那些古朴的山民们所创造的生活奇迹,都显得那么神密而让人想往,让人生出去探索的欲望。一个多月的采访生活,使我这个自小生长在城市,过着所谓现代文明生活的人同仿佛远隔这个世界的所谓“荒蛮之地”熟悉了,使我与这些解放前还曾被称为“裸体俅人”的独龙族人亲近起来了。

有人说我是自讨苦吃,可是享乐又是什么呢?我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总要受那么多虚假的说教来束缚自己,人总不能白白地到世界上来走这一遭。嗜酒者每日以杯酒为乐;财迷们则以每天数几遍铜板为满足;有官欲者以晋升为荣;学者们为成功自豪。躲开可怕的寂寞,远离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人群,投身到心灵象水晶一样纯净的人们中去,远离喧闹、繁杂的大街,去寻求山野自然的情趣,那不正是我的享乐、我的幸福?!经历了磨难而获得做勇士的自傲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就连那些每天都十分活跃的小动物跳蚤,也能让人总是处于激奋的状态。它们毫不理会人要休息的欲望,总是在你要安静的时候骚扰你。而又使你束手无策。我曾试图在睡处四周洒上很多的水,以致差一点就“水淹铺盖”,希望跳蚤们难以越过“汪洋大海”或亡于这“没顶之灾”,可是收效不大。唯一可实施报复手段的是:等早晨天大亮才起床,先尽可能用“轻功”出得被子,再一段段揭开盖被,用沾着唾沫的手指去粘住一二个吸血鬼,但总还是逃跑的居多,它们那两条细长的十分有力的腿一弹,就能把只有绿豆四分之一大小的身子送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幸运的是有时偶然竟能在我睡醒捕捉它们时,发现有被我酣睡时所压死的跳蚤尸身,这真会让我为自己意外的成功足足陶醉好一阵子。

在河谷的日子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我是拄着拐棍,由通讯员小杨搀扶着,把鞋绑在脚底板下,一家一户去访问的。自进河谷过那片沼泽地开始,那只溃烂的痛脚一直不肯见好,我明知在潮湿的河谷里伤口难以愈合,但我还是让那只不争气的左脚经历了金霉素眼药膏时代;又渡过了土霉素药粉、浓盐水、紫药水、高锰酸钾和雄黄粉的各种漫长而又痛苦的时代,但是没有一种办法见效。浓盐水浸泡烂脚可以痛得浑直冒冷汗;紫药水可以把伤口封住,使继续发炎滋生出来的脓血象是要往心脏“倒灌”似的钻心地疼;高猛酸钾和雄黄粉却把脚一会儿染成暗红,一会儿又染成黄色,使我的烂脚变得五彩缤纷!后来究竟是怎么好的,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痛楚的日子,却没去记住康复的时刻!

为补拍一个猎户人家的兽骨饰物,我还遭受过一次迷路之苦。

从公社巴坡到拉王都寨子仅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决定只带通讯员小杨同往。我们吃过午饭就出发的,可是走了四个多钟头,却还在野山丛林里转悠,再也找不到出路了。我们原本是寻找着被人踩下的草棵为记行走,可最后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在一个高坡上,我们被密密层层的丛棘包围着,爬满各式各样野藤的蔽天森林,使已近傍晚的天气显得更加阴森可怕,我们俩人不免真有点吃慌了。情急之中,小杨决定先下坡探路,只希望能在坡脚找到出路。只见他发出一声高喊,蜷屈起身子,一个倒地,连滚带爬消失在丛林中,就听到“悉悉嗦嗦,哗哗啦啦”的声音在渐渐远去。我看着四周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密林,心中阵阵发毛。许久,坡底传来二声枪响,这是我们约定的联络信号。我们谁也喊不出声了,嗓子眼烧得发痛。因为估计失误,不但没带干粮,连水壶也没背来,体内的水分早变汗水排干了。我急忙地掏出手枪,对天连鸣两下,表示立即以同样的办法“滚”下去。我迅速检查了一下衣袋和绑腿,将狗皮褂子严实地包好我的摄影包,一咬牙,就地从坡顶滚下,可是滚也并非易事,一会儿被横着的藤枝套住脖子,险些些让人透不出气来;一会儿又被丛棘勾住衣裤,脸上被划得道道伤痛,拉破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待好不容易滚到坡底,满头草刺,满身伤痛,护着摄影包的手背和脸同等遭遇,欣慰的是摄影器材没有损坏。坡底的路是找到了,可我们却犯了一个错误,这一带附近是不能高声说话的,更不能朝天放枪,否则立刻就会有大雨降临。就在我们刚刚看到拉王都寨子的时候,一阵倾盆大雨盖头盖脑地下将起来,把我们浇成“落汤鸡”一样,在拉王都寨子的火塘边,我们整整烘烤了一个晚上。

想起那次密林迷路,至今心有余悸!鬼知道我们怎么会走到那个绝境,如果不是毅然“滚坡”,天知道我们又会有如何结局!

我还为这荒僻的河谷创造过奇迹:“把独龙江和北京连起来了!”那是独龙江公社自有电话以来的最远的一次通话。

1983年10月9日,当我向总机挂长途要北京电话时,女话务员疑惑地不敢答应,因为她接过的电话通常都只到贡山县城,最远也仅仅是偶然有几次通达昆明的,谁也没想到独龙河谷的电话能接通北京。女话务员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为我先要通了县城再要六库的总机,电话再通过滇西北中心丽江县城然后才能接通省城昆明,由昆明转接北京。我虽知道按理讲电话接到北京是完全可以的,但是独龙江毕竟离北京太遥远了,又要经过那么多总机转换,即便接通了,也可能是无法听清对方讲话的。晚上九点钟挂的长途,一直等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知道我在独龙江向北京挂电话,公社干部和很多群众都悄悄地围在我身旁,等待着河谷里新的奇迹发生。总机通话的铃声响了,北京的声音经过一道又一道的转换台传到我手中的听筒。我谈完该联系的工作之后,一边嘱咐北京继续说话,一边把听筒向靠近我想听到北京声音的人递过去,听筒向紧排在一起的耳朵们“扫描”过去,惊奇、欣喜的神色情不自禁的从每张脸上现露出来。当晚,全公社机关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这条头号新闻:独龙江的电话可以通往北京!我也随之成了大家瞩目的“传奇新闻人物”。人们看我的神气,似乎接通北京电话的不是由很多人协同配合的结果,而是我使的魔法!

在河谷里的日子是艰辛的,也是极其难忘的,我体会到了去做勇士的豪气,饱尝了百般艰难而后成功的幸福。我带着收集到的各种心爱之物,带着拍摄完毕的数十个胶卷和记录着独龙人对生活情趣的录音带离开了独龙江,但我把我的真情,我的爱,我的思索留在那曾经养育过还继续养育着四千多独龙人民,现在又养育了我的独龙河谷。

高黎贡山已有初雪降临,山巅一片薄薄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又快要封山了!河谷里四季无春秋,一年到头翠绿长青,可是离别一个多月的茉莉垭口却现出了深秋的踪迹。密林的多色调的浓重色彩和天空的瓦蓝、云朵的洁白构成了一幅幅重油彩的西洋画,站在垭口向四处望去,再看不到独龙江,再看不见一丝人烟,只有一望无际的天、和天连在一起的群峰层峦,空旷、开阔、死寂!

我和身边的几位护送我的战士们以及3匹驮着资料的牲口,在那深山旷野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一种对大自然的无限崇拜使我脱口高呼:“高黎贡山万岁!”伙伴们也跟着呼喊起来,我们的声音顺着山谷峰波飘荡开去,“高黎贡山万岁!高黎贡山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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