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待客的苞谷

独龙河谷自南向北,海拔高度大幅度地增长,下游海拔低,呈热带气候,温热潮湿。解放后,政府派人进河谷帮助独龙族人学习耕作,开垦了一些小块低洼的平地种上了水稻。到了三乡,水稻已经不多了。二乡、一乡因海拔已达两千多米,山坡台地也更少,粮食便以苞谷为主,兼种些小米、稗子、洋芋等。 河谷里的耕作,至今仍基本以刀耕火种为主,因此农作物的产量很低,一般仅为种籽的二十多倍左右,全年的农业收成正常时也至多维持8个月的口粮,因此,还必须依靠采集和渔猎来作重要的补充。

独龙族有自己的生产月历,大致和我们的农历月份相近,也分成十二个月份:1月是过雪月;2月是出草月;3月是播种月;4月是花开月;5月是烧火山月;6月是饥饿月;7月是山草开花月;8月是霜降月;9月是收获月;10月是降雪月;11月是水落月;12月是过年月。饥饿月以后的几个月中,独龙人便常以采集和渔猎为主来补充不足的口粮,他们除了能用一种特殊的夹网捕捞江中的鱼和上山打猎,在独龙河谷里还有不少“野粮”,一种类似非洲“面包树”,而独龙人称之为“阿勒树”的就常常能在饥荒时分使很多人得以度日。

有经验的老年人在靠近树根的地方挖个洞,用耳朵一听,就能听出里面是否有淀粉,然后,把树干截断刨开,用石斧砸成碎沫,放进竹蔑芭里用水淘洗,把冲下的淀粉滤干就可以食用。既能煮稀饭,也可以捏成砣砣烤来吃,略带甜味。据说一棵大“阿勒树”,在灾荒年,不但可以养活全家人,还能换上一头牛呢!

但野粮毕竟是野粮,不能用来招待客人的。河谷晨的苞谷不但是主粮,还可以多种方法加工成待客的上品。

我们城里有在新鲜苞谷上市时,也喜欢买来煮吃、尝个新鲜,北京街头更有卖煮熟的“老玉米”的。独胧族吃煮玉米只在收苞谷时节,一煮就是一大锅,够全家吃十来天的,客至家中,如恰好没逢上煮大锅苞谷,主人就会挑上几个嫩老适中的新苞谷,让你烧来吃。把苞谷剥去外壳,放火塘边慢慢洪烤,直至每颗苞谷粒都呈现金灿灿的黄色,发出阵阵诱人的浓香来偶尔烧糊几排玉米粒,也不防,热心的主人会把烧湖的苞谷扒在手心,二手一合,轻轻揉搓一下,吹去外壳的焦渣,扔进嘴里,还说这糊苞谷粒能助消化!等到全部烧熟,你就可以一边喝着主人为你斟的独龙米酒,一边慢慢剥下几颗熟透了的苞谷粒扔进嘴里细细嚼,慢慢品味。

吃烧苞谷和吃煮苞谷不一样,煮熟的苞谷可以用牙啃着吃,而烧苞谷必得用手指竖的先剥下一排,然后就可以很方便地随意撸下苞谷粒送入嘴里,越嚼越香,又甜又糯,越吃越想吃。吃烧苞谷用嘴乱啃是会被人笑话的。

“苞谷扁米”是一种常备的待客食品。有新鲜的,也有准备的。

做法是把收下的苞谷脱下颗粒,略经干燥,放入锅中用文火翻炒,炒熟后放入碓舂扁,新鲜做好的“苞谷扁米”盛入碗里招待客人,多余的便放入竹筒存放起来。

出门作客,也可以盛一小布口袋的“苞谷扁米”,或放在竹篾盒子里作为送客人的礼物。我在独龙河谷里采访吃得最多的就是“苞谷扁米”。有老百姓来看望用我时,一小口袋一小口袋送来给我的,也有我上门访问作客时,特意用新鲜苞谷为我当场做好请我品尝的。新舂出来的苞谷扁米还热呼呼的,又软又糯,又香又甜,十分可口,但存放久了就会越来越硬,嚼起来硬棒棒的、嘎嘣嘎嘣直响,吃多了牙也会松动。

最有趣的吃法是“炸苞谷花”。首先把准备留种籽用的上好苞谷扎成串,一大串一大串就象金碧辉煌的吊灯,挂满了整个屋梁,有些苞谷串扎得太大太长,人在屋内走动,不得不低下头。到了过年月,没有农活,也不常出门,火唐上方垂着的苞谷就已经先干透了。干透的苞谷就可以炸苞谷花吃。我是十月间在河谷里访问,主人家为了让我能尝尝炸苞谷花,取来陈年干苞谷,剥下一把干得象小石粒似的苞谷,重新调整好火塘的柴禾,理出一块紧靠火塘的平整灰地,那块地方既能让火亮照得清楚,又不至于一下子把苞谷烤湖。主人先把苞谷粒撒在上面,然后用长长的竹夹反复拨动,翻弄,不一会儿,便会哔哔剥剥地爆响,黄澄澄的苞谷粒炸裂开变成一朵朵洁白的苞谷花。吃在嘴里,松脆香甜。

一个动作熟练的人炸苞谷花可供七个人吃。看主人炸苞谷花累松而又敏捷,可自己一动手却并不这么容易的了。不是场地选择欠当,平整不好,热度和亮度都不足,就是炸起的苞谷跳入火堆,燃起一簇红色的火苗,化成了炭粉。热心的主人往往会给初学的客人抚整出一块合适的地方,又给你挑选一包最能炸开的干苞谷来,但学炸的人也不见得就顺手了,还必须有一翻训练才成。放入炭灰上的苞谷须均匀地不停拨翻,没有干透的只会“扑喇”一声发出一下漏气声,裂开一条小缝就再也炸不成了。动作稍慢,便会加热不匀,有的不等炸开就烧糊了。翻弄两三分钟,苞谷就开始一颗接一颗地爆裂起来,干透了的苞谷粒一炸就是一朵好看的小白花,有的还竟炸成杜鹃花那么大。坐在火塘边,火苗烤得人脸通红,再加上手忙脚乱的动作,不一会就能出一头大汗。操作者的右手需及时把炸开的苞谷花准确地夹起送入左手,还得兼顾继续拨动未炸的颗粒;左手要很快把接入手心的火烫苞谷花移到手指间夹住,然后送往口边一吹,指去上面沾着的塘灰,再顺手扔进嘴巴,既要熟练又要有小脑的高度协调性,否则左手动作一慢,或烫了手心,或扔错了部位。如果眼睛多照顾了点左手的动手,右手就又对付不了接连炸开跳起的苞谷花,要不跳入火堆,要不就烤黑了外层吃不得了。还有个别炸得响,跳得高的苞谷粒时而来两下“突然袭击”,吓你一跳。我还没炸完一包就汗流浃背了,不是把炸好的苞谷花扔到鼻子上、眼皮上,就是右手不听使唤,老夹不起一个苞谷花,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炸开的小白花投入火堆。再看那主人,眼睛只盯着竹夹,爆起一颗夹一颗,苞谷花跳到哪里,竹夹就跟到哪里,就连刚刚跳入火堆的苞谷花,竹夹子都能及时“跟入”,不等烯着便夹入左手心。左手的动作更是利索得叫人瞠目!到手的烫苞谷花,手腕向下一摆,便被食指和姆指拿住,随手翻腕向上,几乎看不出吹灰的动作,就已进入嘴里。根本不用眼睛,连瞟一眼都不必,就象电脑控制的全自动机器人一样,准确、迅速、即使册样的动作反复做一千次,一万次,也绝不会有一次失误!

如果是招待客人,那动作就更加快了,一把把的干苞谷撒入塘灰中,不消几分钟,火塘边就能堆起白花花、香喷喷的一大堆炸好的苞谷花,然后主人给你斟上米酒,请你“多多地吃”。但我宁肯自己动手,如果在冬天那就更有意思了,炸苞谷花,不但既好吃,又好玩,还更暖和呢!

在苞谷收获的季节,我看到很多独龙人都把火烧地上收下的苞谷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回家来,但更多的却都储存在火烧地附近搭建的木头粮仓里。阿弟告诉我,这就是独龙族特有的苞谷楼。

火烧地往往离家很远,近则走半天,远的则可达2到3天的路程。火烧地属于烧荒的人,人们深沉若干年一次轮翻地使用自己烧过的土地。有些老人还习惯用某块地烧过几次,以土地轮翻使用的次数来计算自己的年龄,经常闹出与实际年岁悬殊很大的笑话。

建在火烧地上的苞谷楼一般离地一米左右,用四根粗大木柱撑起,木柱和楼底相接处,均有一块倒弧形的木板扣在木柱上,木楼由圆木昆密排列,不透缝隙,便老鼠也无法上楼,进屋。人们虽只在存粮或取用进才光顾一下自家的粮仓,但却从未见到过长期无人照看的粮仓上锁的。苞谷楼只为防野兽而从不防人。在独龙河谷里,偷盗被认为是最可耻的事情,而拿出最好的食品招待客人却是独龙族人人都具有的美德。_大幅度地增加。下游海拔低,呈热带气候,温热潮湿。上游海拔达2000余米。我们离开巴坡,在向北进发途中,被连日大雨困在三乡的孔目,无法前行,只好在孔目的一所小学里住下了。

到了三乡,纹面的妇女比四乡多了。在独龙河谷里,男子是不纹面的,而女孩子长到十二三岁,就需要纹面。先用竹签蘸上锅底的烟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有四周描好纹形,然后请人一手持竹钏,一手拿拍针棒沿纹路打剌。每剌一针,即将血水擦去,马上敷上锅烟灰汗,过三五天,创口脱闸,皮肉上就呈现出青蓝色的斑痕,成了永远也擦洗 不掉的面纹。但是在独龙江上、下游面纹有较大的差异,不但面纹图案多种多样,而且面纹的部位也有较多的区别:下游四乡及三乡地区大多只纹嘴唇下部的下巴部分,象男人的胡须一样,纹务成上下线形;也有部分连鼻子下人中部位的左右都纹上了。而来自独龙江上游的二乡、一乡的妇女则从额头起,面纹布满了整个脸部,仅仅是花纹图案不一样。有些老年妇女不但满仍面纹,连头发也剃光,只剩额前小小的一撮,很象汉族农村小男孩的发型。如果不是纹面的特征告诉你:这是女性,你真会叫她一声“老大爷”呢!据说,从不同的面纹图案,当地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妇女居住的地方,属某个部落或民族的。

中国的少数民族中,我除了见过海南岛五指山下的黎族妇女纹面外,这是第二个,至今尚未听说还有舒适民族纹面的。我问了寨子里好些个老人,想知道纹面的由来,可是告诉我的原因各不相同,又都似乎有理。第一个说:妇女纹面是美的象征,不纹面的姑娘,以后是嫁不出去的;第二个说:纹面可以避邪(我又不明白男人为何无邪可避?)第三个说:作为区别各个氏族或家族部落的标志;第四个说:防止北方察瓦龙藏族土司抢逼独龙女。从说纷纭,使我无法判断出到底什么是独龙族妇女纹面的真正原因。不过,现在再也没有女孩子去纹面了,能见到的纹面妇女至少都有30来岁了。

独龙人的姓名也是十分奇特的。按照独龙族的古老习俗,男孩出生7天命名,女孩出生9天命名。独龙人没有姓氏、一般用家庭的名称(也是地名)加上父名、爱称及本人排行,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如某男名为“孔敢.朋松.阿克洽.顶”,那么“孔敢”就是家庭名,“朋松”是父名,“阿克洽”是爱称,“顶”就是排行,意为意四。简称“孔敢.顶”。如果是女子,除了加父名以处,还需加上母名。不过,我在独龙江结训许多朋友,他们除了独龙族名字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他们照汉族的习惯,给自己取了姓氏。这姓来源于村寨的名称,如马库寨的就姓马,齐当寨的就姓齐,孔当寨的就姓孔,和我们汉族百家姓没有丝毫关第。“马库”是指森林多的地方;“孔当”意即一块宽大的坝子。

独龙族还有秀多奇异的习俗和使人肃然起敬的好风气。比如寨里死了人,全寨的人就要3天不能下地干活,大家都来帮忙处理丧事。他们把尸体屈肢侧卧于由本板合成的棺内,坦在住房附近,但不垒坟,只在上面竖一根木杆,把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挂在上面。男的大多挂弩弓、箭包、挎刀之类,妇的则大多挂背篓、独龙毯之类。挂上之后,绝无人再去动它,任其风吹雨淋,自行毁坏。还有下种的日子忌讳别人来访。万一遇见别人下种,千万不能讲话,否则种子就会“不发”!还有屋子里火塘上的三角架以及酒筒、床板等,外人是不能移动的。 我沿独龙江旅行,深沉见到江边堆着山上砍来或从江中捞起的大埠木粟和柴禾,上面仅奈着一块小石头,表示已有主人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去动它的。出门带的口粮太多或行李衣服过重,可以挂在树上秉一根草或放在路边奈一块石子,就绝不会丢失,回家时,物归原主,分毫不差。路途中如一时没带够口粮而肚子饿时,可以随便到哪家的庄稼田里搿包谷、挖洋芋吃,只是吃后要削两根竹片交叉手在原地,表示不是偷窃,主人家就不会怪罪了。这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风尚,倘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叫人相信。从繁华喧闹的大都市来到为遥远闭塞的河谷中,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趣的是,独龙人虽羞见生人,但对远客却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他们常把家中来客人的多少当作自己人品好坏的象征。他们经常在途中就主动邀请我们去做客,热情款待,即使把主人家的东西全吃光了,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刚到孔目住下时,就开始有人到我的房间来,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只是在我的屋角蹲着,嘀嘀咕咕互相说上几句我一点也不懂的独龙话。这样的来人每天不断,而且越来越多。这些人都是专程来看望我的。他们这里从没有外人来过,听说北京来个记者,都想看看北京人是什么样的,做记者又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年逾60的老人足足走了一天半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能看我一眼。有的还要翻两三个山头才能走到这里。看着他们满是裂纹的脚、乌黑而暴出条条青盘的腿、花白的头发,以及刻满皱纹的脸庞,我心里一阵激动,涌上一股热潮,我向每一个来看我的独龙族父老兄弟斟上一杯酒,点了一枝烟。我握着他们粗糙、肮脏、满是泥巴的手,觉得亲切起来,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发颤。

来看望我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总是微笑地看着我,怀着种种不同的心情打量我,想从我身上寻找点什么来供他们想象外面的世界。他们一批批地来,因为每次来人,我都会象一个真正的独龙人一样,诚意地招待他们;可是我从来不曾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他们总是在我忙着什么或说着什么的时候,悄悄地回去了。没有留下一句吉祥的话。甚至连谢谢和再见也未曾说过。我的冲动慢慢地在消失,我的激情也在慢慢地过去,我觉得自己看到了“荒蛮之地”真正的“荒蛮”所在,我为自己过高估价“荒蛮”的意义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悲哀;我觉得自己天真、纯朴而又过分的热忱受到了损害,心中隐约有些刺痛。

我很快就明白我全错了。当这些已经相训的人再次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或捧一小把在河谷里被视为稀罕之物的青辣椒,或在肩上扛着一个最普通的大南瓜,或把腑下夹着一只鸡悄悄放在我的屋角,或把布口袋里为我特意新做的包谷扁米倒入我衣袋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翻山越岭走了两天的那双暴着青筋、满是裂纹的脚;想起被风吹起的花白头发;想起被雨水填满了的那些刀刻似的深深皱纹……一阵更大的热良冲撞着心灵,我觉得羞愧了,我内心曾产生的那一丝不快和自以为是的论断从没对任何人吐露过。我觉得那虚荣心的外衣在被撕剥着,一阵几乎想拥抱他们的激情化成热泪,充溢了我的眼眶。

我明知不恰当,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希望他们能收下我一点钱。尽管他们不会按物价去评断自己带来的礼物该值多少钱,尽管他们根本不懂多退少补,找回多余的钱,我还是坚持把钞票硬塞到每一个送来礼品的人手中。没有一个人去低头数钞票,仿佛安不是有面值的钞票,而是一份深厚的情谊,一份远客赠送的珍贵的纪念品。

他们还是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我不知道他们从哪个寨子来,叫什么名字。虽然他们谁也未曾给过我动听的祝福,但我觉得自己感情的天平失重了,除了愚蠢地用钱去填补外,我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我叽讽自己,我自叹不如他们诚挚和真纯。但是我觉得自己也开始慢慢地在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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