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阿 弟
阿弟是个傈僳族青年,在独龙河谷里当公社的通讯员已经将近10个年头了。他一直没有告诉过我自己的真名,他说,在整个河谷里提起阿弟便不会有人不知道他的。说的也正是,不少人都向我建议去上游采访时一定要请阿弟同行,可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原名,就只知道叫他阿弟,并且大家都知道阿弟的为人,知道阿弟的品行。
我是采访完四乡,回到巴坡休整时认识他的。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他了,不知是因为他有一股子虎头虎脑的倔劲,还是那张乐天派的带着孩子气的生动的脸。在公社干部那里,我费了不少口舌,总算把他请来担任我的向导。后来才知道,他为我在独龙河谷上游三个乡的艰苦采访中带来了极多的便利和乐趣。
阿弟长年在河谷里工作,往来于独龙江上、下游之间,三乡上孔当寨子里还有他即将分娩的年轻的独龙族妻子,一个快 上帝的恩赐,照顾着我这个倍受艰辛的人,河谷里的天气,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连续晴朗过。我们只在巴坡整休了两天,又立即北上。
我们有五匹牲口,部队借给我三匹军马,阿弟又从公社牵来了两匹专做“交通”的骡子。连同三个担任警卫工作的小战士,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经过了从县城到巴坡那段世界上最艰苦、最难走的路以后,河谷里的羊肠小路,反倒觉得有点轻松了。第一天才走了七个半小时,就到了三乡孔目寨。
这次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往返的旅程,使我们的负担大大地加重了。四匹牲口背上驮满了我们的口粮、罐头食品,以及我预先买好当作礼物的大量的烟、酒和砖茶。真象一队货真价实的马帮。
阿弟的妻子快要做妈妈了。我们一到孔目,就立即给阿弟放了“探亲假”,让他去看望尚未出生的孩子。大概按捺不住快要当爸爸的喜悦,半夜,我们都已睡着了,急促的敲门声伴着“我要做爸爸了!”的激动通报声,把我们一个个全部惊起,只见阿弟一手举着总是随身携带着的半自动步枪,一手高举着从老丈人家里拿来的酒瓶站在门口,我们都为阿弟高兴,就在深夜的峡谷里向这位要当上爸爸的年轻人举杯祝贺,火辣辣的苞谷酒让每个伙伴都分享到了阿弟的幸福。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邀请到阿弟妻子家去作客。从孔目到上孔当,要爬一个很高的山坡,上孔当寨子就在这个坡顶上。坡奇陡,清晨的露水沾在草上,走起来又滑又累。我怎么也不明白,阿弟昨天夜里是怎样在漆黑中摸回来的。
挺着大肚子的阿弟妻,腼腆地依在门旁等候我们,屋子里早已摆好招待我们的食品,大黄瓜、独龙酒、麂子肉,象小圆桌大小的铁锅里煮着刚摘下来的新鲜苞谷,锅盖略小了些,四周虽都堵着苞谷叶子,但新苞谷的清香照样溢满了一屋子,黄瓜体形奇特,有象小哈密瓜的;有矮胖的;有圆的;有的竟还是长方形的!黄皮的是老黄瓜,绿皮是嫩瓜可连皮吃,脆甜凉爽滑口。麂子肉已晾成干巴,炭火一烤,一缕缕顺肌肉纹路剥下来,慢慢嚼来,鲜美无比。阿弟和他妻子不停地劝我们多吃。难得来了这许多远客,小俩口十分高兴,我送上了带来的礼物砖茶和烟,遗憾的是我没有给即将来到这个偏远世界的小宝贝带来些礼物。
独龙族的婚姻,父母包办的较多,过去还有“买女人”一说,阿弟却大大咧咧告诉我们,他们是自由恋爱才结的婚,还说妻子是到公社买东西时先看上他的。说得大肚子媳妇怪不好意思的。我说要参观参观他们的新房,阿弟便带着我,踩着吱嘎作响的竹篾过道,跨入一个只有八九平方米的小屋,房间的一角打着地铺,铺上有一床干净的新棉被,没有衣柜,甚至没什么象样的木箱,日常所用的生活工具都插入木楞和竹篾的缝隙中,一根绳子上挂着换洗的全部衣服。阿弟告诉我,独龙族年轻人要结婚时,父母只是在房子的边缘再搭出一个小间,而以后的生活都要靠小俩口自己去努力才能富有起来,他自己在公社里工作,难得照顾家,等孩子出生后,他打算留在家里。他说,凭着自己的枪法和勤劳,一定要在门口挂起象征富有和勇敢的各种野兽头骨,还要再建几座自己的粮仓。他的妻子在一边甜甜地笑着,笑得那么满足,笑得那样信任。
阿弟的自信,使我真为城市里那些向父母伸手,结婚讲排场的时髦青年人害羞。
阿弟在我的小分队里同时兼有多种“职务”。其一是“翻译官”:他的独龙话讲得实在不错,汉话、傈僳族话也十分流利;其二是“采访顾问”:有什么疑难,无论是旅行计划还是到某个村寨访问的具体事项,我都预先征求他的意见;他还兼做“情报局长”:一串门就可以立即来向我报告很多线索:某家有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某家环境拍照一定好看等;他又是“马帮队长”:每次出发前,驮子都要经他的检查许可,他查看驮子是否扎紧,马肚带有否松动,特别是马驮的两边货物是否等重,如果两边驮子重量不一,遇路面不好,就会连马带驮子摔下深不可测的崖底!我们行走的路大都是一边紧贴山岩,一边就是深深悬崖的简易驿道。
阿弟最喜欢的“官衔”是“酒司令”。村寨里常常难买到酒,我从巴坡下来时买了好几十斤白酒,我便把所有的酒都交给他保管。阿弟是个嗜好喝酒的小伙子,常常在路上也要喝上两口。我给他提了一个苛刻的要求:他虽可以随便喝酒,但绝不容许喝醉,醉酒误事我就要撵他回,对于阿弟来说,这并非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可他硬是做到了,在我们采访结束时,他还翘起大姆指夸我是个大方的记者,还说“天天有酒给我喝”!而他自己在誉满河谷的美称--“阿弟”之后却又传开了“酒司令”的雅号!
阿弟很能吃苦,又极聪明能干,即使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会想出办法来。
我们走到二乡龙云的时候,所带的一些盐巴早已吃完了,二乡已经断盐两个月了,到处要不到一点盐巴,正发愁,阿弟从大米口袋里掏出下块粘满米粒的咸肉皮来。原来,我们吃完了带来的咸火腿肉,他把这块咸皮子留下了,这是一块几次要被我们丢弃的长满长长黑色棕毛的肉皮。可是这块皮仅仅维持了2天,最后,不但一点咸味也煮不出来了,连这块皮也煮烂被我们吃下肚去,盐巴还是没有找到,看着满锅大块大块当饭的开水煮南瓜,谁也咽不下去。还是阿弟出的怪主意:大家划拳,输者罚吃一大块南瓜。一大锅什么味也没有,一点油腥也见不着的清汤南瓜,在嬉笑打闹中很快被“消灭”了。
一直等我们后来到了一乡的迪政当,才从那里来自西藏察瓦龙的赶马人手里买来了一些盐巴。
带的烟到最后也快抽完了,只剩我口袋里仅存的几盒,也是阿弟宣布的“命令”:平时不谁抽烟,“饭后一枝烟”由我供应。而后,每餐开饭,我便在每人筷边放上一枝烟,阿弟总是用筷子把烟夹起来,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然后把烟别在右耳朵上。到后来,只能二双筷子中间发一枝烟了。最后,不得不由阿弟为我们把带来当菜吃的脱水干菜揉碎,用纸卷起发给大家,这种干菜烟,我们称之为“独龙牌”大炮烟。
阿弟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电影语汇”特别丰富,无论办什么事,讲什么话,脱口而出的“银幕台词”常常让人为他的记忆而大吃一惊,又为他维妙维肖的,有时并不恰当的引用而捧腹大笑。
独龙河谷长时间的封山期,仅在公社有为数不多的几部16毫米电影拷贝,常常要反反复复地放上十几,二十几遍,直到拷贝放坏,直放到只剩几个小孩看热闹,而阿弟却是个电影迷,什么片子都看,不管放多少遍,他百看不厌,久而久之,角色们的台词他都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特别是学那日本兵的语气更是入木三分,加之他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脑袋,滑稽的神情,就更让人发笑!尤其在路途中,几口酒下肚,就更活跃了。他常在前面探路,遇见低矮要撞头的大岩石,他立即就给我发来信号:“前面地雷大大的有!”只有我才知道他指的“地雷”是“埋”在头顶上的,就连忙勒住马,跳下本来已经十分高大的马,步行一段,免去头触“地雷”的“血灾”。有时,“情报“发晚了,下马背已来不及,只能使个“蹬里藏身”的特技,其实只是抱住马脖子,侧身卧于马背而已。
当我们从老百姓那里买来鸡时,他又会直起嗓子,拿腔拿调地喊一句:“统统死啦死啦的,统统的咪西!”有一次在一个生产队的办公室里,正好公社有事打电话来,不料他一抓起话筒就乱吼一气:“八格雅路,哪里的干活!”惹来了公社干部的一顿骂。到老百姓家访问,走到门前,他不是说:“老乡,我们的医生来了!”就是说:“乡亲们,出来吧,我们不抢粮食。”常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他还最喜欢用他那杆半自动步枪换我的“五四”式手枪,然后象一个真正的军官那样,把手枪高举过头,向我们发出命令:“出发!”或者“冲啊!”
他训斥起牲口来更是一场好戏。
我们住一乡迪政当寨子时,有天晚上,公社的两匹骡子挣脱了笼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结果找了一上午才找回来,为了牲口糟塌了老百姓的粮食还赔了五元钱。当天晚上,他不但拴牢了笼头,还用背包带把两匹骡子的一只前蹄给捆住系在一棵大树上,睡觉前用烧火棍指着骡子的脑门大声骂道:“再跑,看我敲断你们的狗腿!”第二天一早,部队的“大黑”“咴咴”地把我叫起,我披衣出门一看,公社的两匹骡子又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与树连着的背包带断头。我急忙叫起阿弟,他气得暴跳如雷,气呼呼地和我们四出寻找,结果在一家老百姓的南瓜地里找到了它们。五六个大南瓜被啃得一塌糊涂,又赔了三块钱!阿弟把牲口牵回,牢牢地拴在树上,操起断了的背包带,狠狠地抽打那两个不听话的捣蛋鬼,口里还不清不楚地骂着,打得骡子直跳。然后,还贴着牲口的耳朵朝天放了两枪,吓得牲口一蹦老高,他还没感到出尽气,末了又狠狠地补了一句:“今天晚上再跑,明天统统的枪毙!”由于我们晚上把部队的马和地方的骡子拴在一起,这才避免了又一场“开小差”行为。毕竟是部队的军马训练有素,即使不拴住他们,也绝不会乱串、瞎跑的。
别看阿弟一路上有说有笑,一会对着山谷撕开喉咙大喊什么“金花”、“阿诗玛”,惹得满山遍野回声四起;一会悠然自得地哼起独龙调;或教我们唱傈僳情歌,但听说这个极随意的人在发起脾气时可真了不得,还会动起“真格儿”的来。
那是1982年开山时,省里来了一个大干部“视察”独龙河谷,也是由阿弟做向导并负责安全。一路上,有些地方低矮的岩石小道,阿弟劝他下马步行,免得被崖石碰破了头,可那个干部全然不听,还口出不逊,窝得阿弟一肚子闷火。谁知大干部马术不灵,被小路拐角处一块大石头撞落马下,他不但不认个倒楣算了,反倒一手捂头,一手指着阿弟大声训斥起来,还扬言要到上面去告阿弟不负责的状,气得阿弟推上子弹,把半自动步抢对着这位老爷的脑袋破口大骂:“他妈的!自己不听指挥,还怪别人,老子今天枪毙了你!”好不容易被大家劝熄了火,他再也不愿受这窝囊气,拂袖扬长而去。为此,阿弟差点被公社记过处分!
当我最后结束河谷里的采访,要和他分手时,这个刚毅、快乐、机敏过人的傈僳族小伙子--独龙河谷的阿弟却动情地哭了。我把可以留作纪念的打火机、钢笔统统留给了他。我们分手许多年了,可是阿弟的暴怒、阿弟的喜形于色、还有他的眼泪常常会在我眼前浮现,我在信封上写着“阿弟收”的信,也不知能不能寄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