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奇异的摩梭葬俗

我终于没被吓跑,照旧在神秘的“尼扎意”里住了下来,一直到拍摄完葬礼的全部过程。

老人去世是摩梭人的头等大事,葬礼要举行三天活动。其实从人去世那天到最后火化,得有很长时间,但每一个死去的人要等多少天才能举行葬礼都不一样,得按照喇嘛的掐算来决定,少则三五日,多则数十天。喇嘛是按什么历法来计算,那就谁也不知道了。那位将要举行葬礼的老太太是在半月前去世的。在举行火葬仪式以前,她一直被捆成胎儿状,埋在主屋边的后室土穴中。她要等到她的“新房”落成,由亲朋好友送行,“达巴”为她开路去邪逐魔她才择吉日起程,到那遥远的地方去会见远古的祖先。

摩梭人对刚咽气的尸体的处理是非常及时和十分特别的,先由死者家里的男子由柏树枝烧的水来洗净尸身。如果死者家中没有男子,则请同一“斯日”(即母系家庭。斯日的成员是同一祖先的后裔,摩梭人称为“一个根根”或“一个骨头”)中的男性来洗。男尸净身用水9碗,女尸则只用7碗。洗好后,在死者嘴里塞上一点茶叶、酥油、粑粑。据说从前的有钱人家还在死者嘴里塞上一些银子。除此,在眼、鼻、耳等地方也都抹上少量酥油,然后用白色麻布带将赤裸的尸身捆成胎儿在母体内的形状:双膝并拢抵胸,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女子右手在前,男子左手在前。再用白布包紧,放入后室事先挖好的洞穴中。尸体面向大门,头上还盖着铁锅或者竹篾箩,然后再封上一层土,等待正式治丧时,才将尸体取出。据说将尸体捆扎成胎儿状,是祝死者能早日重新投胎做人。

我由此想到,摩梭人对刚咽气的人及时处理是十分有道理的,否则尸身僵硬,捆绑不成胎儿状,又如何能再投胎为人呢?待我看到白布包裹着的尸体时,已是即将火化的时候了。那白色的尸布渗满了从七窍中挤压出来的血水,使我不禁打了一阵寒噤。

葬礼活动号称三天,实际是从头一天傍晚喇嘛进寨开始到第三天上午火化完毕止。

请喇嘛是要花钱的,富裕的人可以多请几个喇嘛,贫困家庭只能请一二个。头天傍晚,一声震天响的号炮响起来,我随着寨民涌向寨口。按规矩,如此重大的事情是要号炮三响的,但前不久,刚发生炮药炸伤人的事故,一切只好从简。寨口已聚满了本寨以及从各处远道赶来吊唁的亲友。地上放着香炉,几枝自制的棒香,正冒出缕缕烟雾,香炉两旁各放着一只插满翠柏的花瓶。一位专门请来吹唢呐的中年汉子正奏出悲伤、凄凉的曲调。

喇嘛一行11人,身穿破旧不堪的暗红色袈裟,背着包袱,个个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被众人迎进寨子。在死者家的经堂里坐定,自然先是一番热情款待,因为喇嘛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太重要了:不但要计算好火化的日期、时间,还要为死者选购“建房”的福祥之地。从现在起,喇嘛们将不能休息,颂念经文,超度死者,直到死者灵魂升天。深受原始宗教达巴教影响的摩梭奇葬使我兴奋的不能自已,可是,主人家却不准我拍照。摩梭人的家中大事本不愿让外人参加,我于是托直玛和切巴大叔去说情,终于争得了临时的 “摩梭公民权”。被纳入“临时公民”的仪式是喝下死者家中女主人送上的“梭里玛”酒。满满的三大碗酒,被我一气喝下去,但当看到女主人又提着装酒的塑料桶站到我面前时,我可真害怕了。幸而开晚饭的号炮又响了,女主人要去照应更多的客人,才使我摆脱困境,可以开始行使我刚刚取得的“合法权益”。晚餐十分丰盛,主人家为办丧事杀牛一头,杀鸡10多只,8人一小桌摆得满院坝都是。闪闪烁烁的松明,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柱,经堂里的喇嘛们念诵经文的声音时轻时响,怪声怪调,那支请来的唢呐又不断悲切地呜咽,使主人家甚至整个瓦拉片寨子都充满着凄凉和哀痛的气氛。我被这种气氛笼罩着,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上午10时许,号炮又发出巨响,我挎着相机、录音机立即赶去。今天是“一个骨头”的亲属们和村寨乡亲们送祭品的日子。送祭的人在寨子北端一户大院里集中,号炮响后,送祭大队浩浩荡荡地向死者家进发。两位身强力壮的摩梭小伙子各执一根杯口粗、2米多高的新鲜松树枝走在前头,青青的松枝上扎有白色的纸旗、布条,随着微风拂拂扬扬。紧跟后面的大礼是两人合抬的整只猪膘、大坛酒、大袋粮食。猪膘是摩梭人富有的象征,制法是把猪杀死后,整只去毛,除内脏,放入花椒、盐等作料,缝起肚子上切口,然后压成扁平,活象一只趴在地上的扁猪。摩梭富户常常有数只甚至十数只猪膘存放起来。换粮换物则以二指厚或三指厚的猪膘肉作价。猪膘置家中3至5年不会变质,如制作精良则可存放10来年。摩梭孩子到13岁举行成年礼时,也要用脚踩猪膘和粮食呢!祭品中有整只大猪膘是一份不轻的礼品。随后还有一匹备有整套鞍具的骏马,鞍座上驮着衣裙饰物,是亲属们怕死者到那个世界没有代步的牲口,没有衣裙穿戴,故特意祭奉的。但这些东西并不一起送去烧掉。这倒使我觉得我们汉族为死者新置最好的衣服一同火化,是太奢侈了。

整个送祭品的队伍由寨中负责祭祀等事务的长老阿甫指挥,连队伍的情绪,行走的快慢都要绝对服从阿甫的命令。阿甫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口中不断念叨,似乎是对着死者,似乎又是对着这一大批祭品,大意是说:我们送来了这么多东西给你,你不用发愁到了那边不够用的。

阿甫带领着大家缓慢而沉重地走去。死者家早已在半途设好了迎候站,等送祭的队伍一到,迎祭的亲属就都跪于路边,磕着头,说着感恩谢德的话。置在路边的小方桌,上面摆有招待送祭人的烟和酒。阿甫等人在方桌前坐下,小憩片刻。唢呐又吹起来了,悲悲切切的唢呐声中跳出两个身披兽皮衣服的人。他们头上还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手舞纸旗、竹刀,在人群中边舞边唱,系在兽皮衣服上的十几个铜铃叮当叮当地响个不停。这两个被称为“达巴”的武士是被请来为死者灵魂开路,负责把死者和祭品一起护送到摩梭祖先居住过的古老地方去的。他们威武、庄重、认真的舞姿,大有逢山开山、遇海填海之势。他们挥舞着三角纸旗,仿佛在号令众神,长刀指处,正斩除途中一切妖魔鬼怪,扫清路上一切障碍!

休息过后,便换成达巴开路,送祭的队伍随着叮当乱响的铜铃到了死者的家中。一进院门,铜铃声便被喇嘛们突然提高音量的颂经声盖住了。

院子里早已架起一张很大的遮阳白篷布,篷布下的长方形木桌上,顷刻间堆满了茶砖、瓶酒、猪膘肉、麻布和盛有粑粑、粮食的竹篾圆盒,还有一点现金。阿甫站在桌前,将所有祭品一一点过,并报唱送家姓名,代表大家向死者致意,叨念着死者生前的种种美德。

送来的祭品原本应有这家女主人记入帐册的,但用图像、符号记帐已经不时兴了,切巴大叔既是村长又是识字人,便由他代劳。这现象是否已由母系氏族向父系转化,我不敢肯定,但男子在日常生产劳动中已取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的了。这种帐本每家每户有,有些家庭的帐本已流传10 代之久,数百年来亲友间在重大事情上的礼尚往来都记得一清二楚。逢到别家举事,人们便会根据常规还赠相应的礼品。

这时,棺材已经抬进主屋,棺材前的供桌上放置着一日三餐之物:酒、茶、酥油、粑粑、烟草,一应俱全。

棺材由薄薄的木板钉成,象长方形木盒,高不足1米,底座只有80厘米见方,四面坡形如同房顶的棺盖,罩于竖立的长方形木盒之上。棺板外画满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图案,真象一顶汉族妇女出嫁时乘坐的花轿。马的缰绳和抬棺材的绳索系在一起,意味着牲口和衣物已归属死者。

我在院内的采访基本完成,刚想松口气,忽地记起明日的火化是需要今天就搭建“新屋”的,便连蹦带跳地赶到寨外,可惜已经晚了一步。喇嘛们已选好并“买”下了地皮,并开始在地上用各色粉料描出了奇形怪状、不可理喻的图案。据说这些图案不仅有 “据”可查,而且除了喇嘛,任何人也不会画,谁也不认识的。图案之上有三块小小的石头,上面架着一只死者生前用过的茶罐。石块、茶罐、小菩萨都不能越出喇嘛画好的五色图案外。幸好我来得还不算太晚,只要再迟到一刻,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会被两张画有新图案的符纸盖上,盖上符纸后,这一切就不能现了,这是自古以来铁定的规矩。

听说,那压在符纸下的茶罐还是象征性的物品,原先,有钱人家必得在地上支起铁锅,锅内盛满酥油,这样火化尸体时,可以让死者魂灵更快升天。

“新房”是搭给死者住的,由寨里的男人自愿帮助建造。“新房”很快就在喇嘛“买”下的地皮上造好了。所谓新房就是仿效摩梭人・木楞房的造法,选用碗口粗的树枝交叉叠起1米见方,高约1.6米的木笼子,不同的是死者的新房必须是用当天砍下的新鲜松枝才行。没有砍尽的松针还稀稀疏疏地挂在这所别致的新房外,新砍的松枝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在木笼子底部架放粗大经烧的木料,易燃引火的松明置于底层。“新房”的屋顶暂用绿色枝叶覆盖,一切准备工作完毕,只等明天一早使用。

到了晚上,主人家两天以来一直笼罩着的哀伤气氛,却被送葬的另一道仪式完全冲掉了。

天一黑,院子中心就燃起了一大堆篝火,两个达巴绕着火堆,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挥动着竹刀纸旗狂跳乱舞,做出各种驱鬼的动作。跳了一会儿,由阿甫从人群中随意指定两人代替达巴,被指定的人不得推辞。他们换上达巴的兽皮衣服,戴上纸糊的高帽,舞着竹刀纸旗,学着达巴的模样,乱跳一气。等他们围着火堆跳转了三到五圈之后,又由阿甫另行指定两人接替他们。新上场的假达巴照样一会儿面向火堆,一会儿朝着四周围观的人群挥舞竹刀,模仿寻鬼捉妖,模仿与邪恶搏斗,表现出全寨的乡亲民众都愿为死者的归去而驱逐一切的妖魔鬼怪,表现出正义的无畏和勇敢;还有故意制造险情,比喻人鬼交战多时才最后取胜的。

假达巴接连换了好几对,有的上场就倒地打滚,有的仰天摔倒,差点被篝火烧着屁股,也有装着闹误会而自己打起来。阿甫兴起时,披一件老羊皮袄,手提长棍,走近火堆教训起驱鬼不力者,还故作正经地发出严厉训斥声,但自己倒象喝醉了酒,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引得围观者爆起阵阵哄笑声,加上达巴和假达巴们的怪声怪叫,兽皮衣服上的铜铃乱响一气,院子里热闹非凡,似乎不是在举行葬礼,而是一场喧闹的集会,或者是演着一幕喜剧,大家都说这是祀祝死者能愉快地离开人间。

死者归去路上的障碍已统统被清除干净。阿甫和达巴并排面对正房站定,开始由阿甫向死者交待族谱,为死者念《开路经》。《开路经》中有一串串长长的地名,大抵是摩梭先人迁徙的路线,让死者的亡灵按这条路线回到北边遥远的故土去。

后来阿甫伤感地告诉我,附近一带已再没有人会念《开路经》和主持这样正规的葬礼仪式了,自己越来越老,想带几个徒弟,可就是没有人愿意跟他学。念完《开路经》,围观的人纷纷加入了舞蹈行列,围着越烧越旺的篝火跳起了锅庄。主人家在领头的小伙子的竹笛上挂上了一块白色的布条,表示感谢。如果是喜事,主人家就会在笛上挂块漂亮的手巾或红穗,表示欢迎和谢意。

锅庄跳到深夜,尽管悲怆、凄凉的唢呐高一声、低一声不断地呜咽,尽管喇嘛们的念经声高一阵、低一阵不断传来,但是火堆旁打跳的人们情绪仍十分欢快。他们在向死者告别,也是用欢乐向即将升天的灵魂祝福。我克服着自己极度的疲劳,等待着葬礼的最后高潮到来。

第三天是正式火化的日子。天亮之前,人们就把尸体从土穴中取出,装入花轿般的棺材。由于主屋和后室都是漆黑一片无法对焦拍照,加之尸体存放日久,发出浓烈的尸臭,熏人欲呕,使我失去了记录这个珍贵镜头的机会。

东方刚露鱼肚白,三响巨大的号炮声过后,出殡的队伍就牵着骏马,抬起棺材出寨去了。走在最前的仍是两名舞着竹刀的达巴,他们将把开路、护送的任务负责到底。后面的人扛着高高的松枝,敲着锣鼓。死者的亲属在送殡队伍前一次一次地跪拜在地上磕头痛哭。

火化场上已燃起一堆篝火。喇嘛们换上了一式的新衣服,袈裟外还披上了色彩艳丽的斗蓬布,个个头戴插有大花边的尖顶怪帽。大喇嘛稳坐凳上,两个无帽小喇嘛服侍左右,其余的席地盘腿坐于“木笼子新房”的一侧,面向东方不停地诵念经文。家属们最后向死者磕头告别,人们掀开棺材顶,迅速取出尸体面朝北方放入“新房”,再把棺材打碎,全部装入“房”内。死者的亲属牵过马来,取下衣服,放马自由跑去。火化场上供着用木盘装的茶叶、粮食等祭品,地上撒满五谷。空气似乎凝聚起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安坐着的大喇嘛身上。喇嘛们缓缓地轻重有致地拿腔拿调地念诵经文,一派庄严肃穆。我不敢胡乱走动,尽可能地在一个地方反复多拍几张照片。但是当我知道那只被扔过木笼子上空、尖叫着跑开去的公鸡是作为陪祭品,让死者带到阴间去做男阿注时,我差点没笑出声来。以此类推,如果死者是男性,陪祭的岂不要用母鸡了吗?切巴大叔后来告诉我,死者生前如结过婚,有固定配偶的则不再用鸡陪祭,这只是对生前过阿注生活的人做的。原来,去世的老妇一辈子过的是阿注生活。

火化的时刻到了,由大喇嘛发出指令,待奉左右的小喇嘛立即在木笼子上浇遍酥油,点上火,浓烈的火焰立刻吞没了“新房”,吞没了还露在木笼顶外的棺材板,吞没了这个活着当了一辈子队注、死了只能由公鸡陪祭的可怜老妇。清晨新鲜、凉爽的原野立时烟雾迷漫,一团团黑色浓烟向北悠悠飘去。我耳边又响起了阿甫念诵《开路经》中那一大堆地名的声音,我希望达巴的辛苦没有白费,我祝福老人一路顺风。

喇嘛们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这是示意所有人必须立即离开现场了。死者的亲属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和送葬的人一道离去,我也被关照不能再继续逗留。我急急补拍了最后的几张照片,无可奈何地随同人们一起回寨。

旷野上“木笼子新房”继续燃烧着,团团浓烟向北飘去,在瓦拉片上空逗留了好一阵子。11位送魂的喇嘛还在那里反复地念着经文,他们必须等到尸体和“新房”全部化为灰烬才能离开。但他们一点也不用担心肚肌口渴,寨民早已把茶点多多地留在他们身边;超度死者的工作完毕后,他们还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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