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泸沽湖畔母系遗风
意大利古代旅行家马可•波罗和中国明代的著名旅行家徐霞客都到过这个湖光山色、飞霞流云的风景胜地--泸沽湖。遗憾的是他们除了为我们留下“泸沽湖实为滇西北高原上的一颗绿宝石,湖面横跨滇川两省,曲折三百里”等等的文字外,都没有办法再现当时泸沽湖“四周群山环抱、古木参天”的秀美形象。
我用照相机记录下来的泸沽湖真象海一般的碧蓝、深邃,恰似一块巨大的明镜。湖北面高峻雄伟的女神狮山,四周万山葱绿,仿佛一个色彩斑澜的立体世界。可惜的是“群山环抱依旧”,“参天古木”却寥寥无几了!
泸沽湖是和她独特的猪槽船相互依存的,就如湖和船的传说都是同时诞生的一样。
在很久以前,这里本没有湖,只是一片宽阔的坝子,坝子里虽有收不完、吃不光的粮食、菜果,但是凶恶的领主霸占着一切,使百姓仍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生活。一个为领主家放牛的牧童,每天虽然吃不到领主的饭食,反倒越来越身强力壮,原来,他在狮子山下的一个洞口发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鱼,牧童每天就在露出山洞外的鱼尾上割下一块肉来烧着吃,第二天再去鱼尾便又长丰满了。天天割,天天长,永远也吃不完。贪心的领主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他用皮条、绳索绑住鱼尾,让九条牦牛来拉,大鱼终于被拉出来了,山洞里也随即喷出了洪水,淹没了坝子,吞没了所有的人。只有一个正在喂猪的妇女见洪水涌来,急忙跳入猪食槽,才幸免于死。从此,美丽的泸沽湖和猪槽船便流传到今天。所谓的猪槽船,只是在粗大的原木上用斧子砍出一个凹槽,形似猪槽的独木舟。湖畔的摩梭人用它捕鱼、捞水草,至今还当作轻便、实用的水上交通运输工具。
泸沽湖南岸是云南省的永宁坝子,湖的东北岸是四川省的左所区,摩梭人世世代代就在泸沽湖的四周繁衍生长。我想先从左所地区这个外人绝少去的摩梭人聚居区着手采访,为了节省时间,更决定乘船过“海”。
在滇西北高原上,人们习惯地把湖称作“海子”。面对这小小的猪槽船,我有点心虚。请来的船工是湖边最有经验的摩梭渔民,他把我的摄影包和行李放上船后,又搭起一块小跳板,让我上了船。那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得象一面大镜子,“海水”清澈透明。
精悍的船工运起强有力的臂膀,单边使一条船桨。我欣赏着船桨划出的一个个蘑菇形漩涡和四周野性而柔美的山水,眼前的世界是从没见过的宁静,出奇的宁静。
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小时,湖面就起了风,在三、四级风涌起的排浪中,这只载着两个人的单薄的猪槽船剧烈地起伏、摇晃,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风越来越大,情况也越来越紧急。豆粒大的汗珠挂满了船工发白的脸庞,他哆嗦着嘴唇要我帮忙,可是船内哪里再去找出一条桨啊!尽管我水性很好,绝不会葬身这平均深度达40米的湖中,可我担心害怕的是摄影设备和胶卷,还有刚刚开始的采访计划。我半蹲着身子,以掌代桨,开始狠命地划起水来,脑子里开始盘算起万一翻船应先救哪个背包。衣服被迎面来的排浪打得湿透,我却不敢停一下手去抹抹脸上的汗;去拧拧袖口上直往下淌的水,只顾拼命地划呀,划呀。这时,我真巴不得手掌能有葵扇那么大才好。
前面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海岛”,但可望不可及,每次涌浪把这只实在太小的独木舟连同我们一块抛起来时,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足足与风浪搏斗了两个多小时,才靠上了这个被当地人称为“海堡”的小岛。船一停稳,力气也似乎一下子耗竭。我们躺在草丛里吸着烟,除了吸烟时动动嘴唇,连手都懒得抬一下。到这时,人才感到两腿两臂的肌肉都快僵硬了。体力消耗过大,肚子就空得难受,幸好背包里还有十来个生鸡蛋,我便和船工平分,用石头在鸡蛋的一端敲开一个洞,然后“嗖”的一声把它吸入肚中。过了好长时间,风才停止。湖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我们重新起航,船屁股后头的水面又开始漾起一串串蘑菇形的漩涡。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们终于到了左所区。
左所区和永宁坝子一样也是个摩梭人集居的地方,因为交通极端不便,极少有外人到此,就连四川界内的人要去左所,也常得绕道云南。对于我这个远客,主人们十分热情友好。我的房东大妈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长,她亲自为我沏上烤茶,并在主屋的上席请我入座。主屋是老年人和孩子住宿的地方,也是全家人议事和社交活动的主要场所。
我到左所恰逢房东家为孙女办满月酒,酒宴出乎意料的丰盛,竟也有冷盘和热炒两类,共十多碗,有钉子肉、烧白、煮豆腐等等;内脏、下脚多做冷盘,热菜大多是猪肉烹制,十几桌酒席还一批批地轮换着吃。这并不是桌子不够,而是入席的人要按“等级”分先后顺序;先老人,后中、青年妇女,接下来才是男青年和孩子们。摩梭人的习惯是一家有事,全寨帮忙,帮忙的人多,吃饭的更多。但满月酒在摩梭地区仅为第三档大事,最大的事是老人去世和盖新房。在这里,不敬重老人是十分可耻的事。他们曾对我说:“怎么也理解不了,有些汉族人怎么会为了抚养老人而兄弟不和,甚至为了老人的钱财还要吵架打官司。”
酒席上,我认识了一位老喇嘛,大家称他“二衣拉茶”,“二衣”是族名,“拉茶”是头目的意思。老人已72岁高龄,常以抄写藏文经书为消遣,安度晚年。他懂五族语言,包括摩梭、彝族、普米、藏文和汉语,我俩谈话根本不用翻译,他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告诉我最难忘怀两件事:第一,他年轻时曾游历过康定、丽江、西昌、大理,上过两次鸡足山,见多识广,还常常率众与彝族打架,因此受到大家的拥护和爱戴;第二,他从8岁起开始作喇嘛,终于在18岁那年,当上了“拉茶”,在当时的仪式上,他散发掉100多斤猪膘肉,500斤新鲜肉、400多斤酒,有大约400多个大小喇嘛来祝贺。
我后来才知道,“二衣拉茶”的父亲是左所人,母亲是永宁人,永宁的活佛是他的舅舅。他在当地是个有钱有势的人。
第二天晚上,为了欢迎我,人们举行了隆重的“打跳”活动。摩梭人的“打跳”也称“锅庄”,是这里的人们喜爱的一项歌舞活动。天刚刚擦黑,穿着艳丽民族服装的摩梭青年就点燃了篝火;当吹着竹笛的领舞人往场内一站,身后立即跟上几个小伙子,随着笛子的节拍跳了起来。姑娘们往往是在后来才慢慢加进去,挽起小伙子的手臂一起打跳。
摩梭人现在虽已逐步走上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但“阿注婚姻”仍普遍存在。“阿注”即朋友的意思,“阿注婚姻”是相当于母系氏族制发展期的对偶婚形式,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夜间去女家偶居,白天仍回自己家中从事各种生产劳动,生育的子女归女方。这种婚姻通常没有什么手续和仪式,男女“阿注”之间不建立共同的经济生活。如果女子拒绝男“阿注”来访或者男子不再去女“阿注”家,“阿注关系”即算自动解除。
“打跳”是摩梭男女相互认识、结交“阿注”的好机会,通过跳舞、交谈,建立感情。
篝火越烧越旺,火苗窜起一人多高,干燥的柴禾烧得劈劈啪啪直响,人也越聚越多。附近山寨的人们听到这里热闹的歌声,看到熊熊燃烧的篝火,都蜂拥而至,人数猛然间增加到700多人,整个场地都挤得满满的。人群忽而绕着篝火围成一个数百人的大圈儿,忽而又分成几个小圈;打跳的队形也越变越多,有跳成圆形,也有变换成U形或S形的;舞蹈动作随着竹笛节奏的变化也不断翻出新的花样,令人目不暇接。舞步声伴着歌声,歌声往往是女声领头,男声伴唱。他们唱道:
“吹起笛子,站在排头;戴着牛尾帽子,站到排尾吧。我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大家快来跳锅庄吧。要是脚上没有长刺,就快来跳;要是腰上没有生疮,就狠狠地跳;鸡没有啼,决不散伙!狗还没有叫,决不散伙!我们住在地上,地上有路。路上有树,树上有枝,枝上有叶,我们一个接一个。从星星出来就唱起,星星落了还没有完!”
唱到兴浓处,重重地踢脚声和着“阿注!”“阿注!”“嗨!”“嗨!”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夜深了,人们毫无倦意,兴致越来越浓,歌声也越来越高吭。
我先是抢拍照片,收录音乐和山歌,后来被摩梭人那热烈的情绪感染,也挽起他们的胳膊,融进了这欢乐的海洋。
午夜过后,人们才开始陆续散去。在通往各个山寨的小路上,可以看到不少人都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他们随同闪耀着星星火光的松明渐渐远去,消失在浓浓的神秘的夜色中。
回到永宁坝子以后,我曾留意观察过摩梭人的村寨。每个家庭的院落犹如北京的四合院,但除了主屋为平房外,其余三面都是低矮的二层楼房,院落用泥墙围起。主屋形似四合院的北房。南房和西房的下层养着猪、羊、鸡或用作牛马厩,上层便是称为“尼扎意”的横隔成小间小间的屋子。“尼扎意”的数目是和这个家庭的成年妇女人数相等的。“尼扎意”的汉语意思就是客房。在泸沽湖畔,每个成年女子都有一间自己的“尼扎意”,用来和男“阿注”偶居。东房上层为祭祖、供佛的经堂,下层则常用来堆放农具杂物。凡是过“阿注”生活的男子,如果晚上不去女子家偶居,则没有固定的睡处,常常只能与老人和孩子一起在主屋的火塘边随便睡睡。
每天天朦朦亮,便可以看到在女“阿注”家过夜的男人匆匆离去,晚上天黑以后,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时光。但永宁坝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外乡来的男子如看中本寨的女“阿注”,在夜里来偶居之前,常须与这个寨子里的男人们先作个“礼节性的访问”,送些烟酒,打个招呼,否则便会被当成坏人,引起他们的愤恨,或许还会受点皮肉之苦。但是摩梭人的婚姻尽管如此不受约束和简便,却很少因争风吃醋而打架斗殴或有各种性犯罪的事情发生。人们互相尊重对方的感情,结合、离异纯属自愿,也从未听说过强迫包办和买卖婚姻的事例。
在永宁访问时,我还见到了一次昔日老“阿注”重温旧情的有趣场面。
我在永宁的向导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但他身体仍十分健壮。有天傍晚,我们路过扎石寨,老人提议休息一会。他带着我熟悉地敲开了一家大门,开门的主妇显然觉得十分意外,吃过一惊后便盯着老人,喜形于色,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站在门边,她却视而不见。这位妇女50来岁,脸上布满皱纹,显得略为苍老,但五官端正,仍可看出她年轻时十分漂亮。从她开门的一惊一喜中,我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全部秘密。我站在一边,端详着这对老情人,欣赏着他们之间的欣喜、狂热和百般柔情。
我再三表示不敢多打扰,还要赶路,但热情的女主人还是花了不少时间为我们张罗晚饭。她炒了鸡蛋,切了一大块摩梭人作为待客上品的猪膘肉,又煨茶又爆瓜子供我们吃喝。在火塘上爆白瓜子是件有趣的事:一大把一大把的白瓜子在平底锅上用手指来回翻炒,瓜子爆起,发出劈劈扑扑的声音。
我的向导老人大概是事先瞒着我“预谋”好的,慢腾腾地从挎包里掏出两瓶作“见面礼”的白酒,为各人斟满。许是为过去的情谊和今天的意外重逢所激动,女主人端酒的手微微发颤,但笑意更浓,几口酒下肚,又完全恢复了昔日的热情和温柔,连连为我们添菜夹肉,对老人更显出特别的百般娇媚。老人带着几分醉意眯起眼睛盯着女主人,话却是说给我听的:“她就是我过去的老婆!”“老婆”二字说得生硬,发音仿如“勒迫”。他是怕我听不懂“阿注”,把学来的词给用上了。女主人听罢,带着几分娇嗔说道:“别听他的,现在政策有了,不兴喊这个的了。”看得出来,她至今还是依恋着这位旧情人的,话语中充满了切切深情。
我不敢催老人动身,只是默默地嗑白瓜子,笑着注视着这对往日“阿注”讲着絮絮情话。其实,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为他们高兴。
后来从老人这儿知道,形成“阿注婚姻”的主要原因,除了以妇女为中心的原始社会体制以外,还有着其他缘故。很久以前,摩梭人也有结婚后自立门户的,但这要向领主头人家交纳很重的“户头税”,人民忍受不了这沉重的税收,便让“阿注婚姻”代代相传下来。我不知道老人所说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在泸沽湖畔的摩梭村寨里,一个年轻漂亮、聪明能干的女“阿注”,是很受男子青睐的。一般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注”也相对稳定下来。虽说“阿注婚姻”的结合与分离都有极大的自由,但朝三暮四的人现在也逐步受到人们的鄙视,在生产与劳动的交往中,男女“阿注”都建立了牢固的感情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