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县城当官的摩梭汉子

为了能事先查阅一些资料,使我的采访更有成效,我强迫自己放弃了立即赶到泸沽湖去的欲望,在县城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

我认识的第一个摩梭人就是朱军如,宁蒗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一个在县城里当上大官的魁梧、壮实的摩梭汉子,我的采访开始并不顺利,因为有不少猎奇或哗众取宠的文人墨客已经惹恼了代表摩梭人利益的朱军如。他们曾做了不少刺伤摩梭民族尊严的报道。泸沽湖畔的摩梭人聚居区永宁坝子已经对外来的打着各式各样招牌的“记者”、“作家”甚是反感讨厌。听说在前几天,永宁居民便撵走了两个未经许可偷偷溜来的香港客,把他们拍摄的有伤民风的胶卷也从照相机里拉出来,“见了光”。我新来乍到,也被列入不受欢迎之列,这是我初见朱军如时从他对我的态度中知道的。

因闻这位摩梭主任的大名,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找到他家去了。他住在离县城不到二公里的一个小村寨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家,他却站在院门里面,对我不屑一顾,任凭看门的大黑狗凶狠地对我狂吠,吓得我进退两难,不敢挪动半步。第一个下马威过后,他才吆开了狗,让我走进院子。他靠我很近,又死死地盯着我,额头上那条深且发紫的刀疤象盯着我的第三只眼睛。我被他看得发慌,真怕他那厚实的大巴掌给我一下子,因为我还不是眼前这个50来岁的剽悍大汉的对手。我支支吾吾地说出了我要采访摩梭人的目的,才敢掏出作为礼物的两瓶白酒。他仍狠狠地盯着我,用嘲讽的口吻说:“也想骗骗人,捞点稿费吧?”大概他看我不太象奸诈之徒,神态稍稍缓和了一些,从口袋里掏出一篇剪自《大众日报》的短文《云南的女儿国》,显出愤怒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狠狠地骂道:“把我们摩梭族都写成什么样的民族了!难道我们是卖屁股的民族?”我接过剪报一看,文章是转载上海《文化与生活》杂志的。作者对尚存母系遗风的摩梭人婚姻,作了歪曲的不符事实的描写。

对于摩梭人的“阿注”婚姻,我是早有所闻的。为了获得更多的感性认识,这次才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或许因为这里男女之间奇特而自由的“阿注”婚姻引起了受漫长封建意识统治的城里人的好奇和兴趣,有些作者竟把自己丰富的想象或对理想主义的追求发挥在捕风捉影之后缀成的文章里,有意无意地伤害了这位摩梭汉子和他的乡亲们的心。

当说到摩梭是否属于纳西族支系的问题时,他显得更恼火了。在宁蒗县,纳西族就是纳西族,摩梭族就是摩梭族,在朱军如看来,这本是习俗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他从纳西族妇女穿裤子,摩梭族妇女穿裙子说起,一直说到纳西族人死后实行土葬,摩梭人死后却实施火葬的各种区别。他痛恨那些为达到目的而一口一声“摩梭族”长、“摩梭族”短地喊到家门口,一扭身子就立即在报刊上用“永宁纳西族”来称呼他们的言行不一致的小人。他为那些人下了铁一般的定义:“骗子!”还表示今后不论是谁,再欺骗他们民族,不管他跑到哪里,都要找他算帐。说到这里,他似乎看骗子似的把目光紧盯着我。

我虽明白无论从学术界还是从国务院颁布的民族称谓来看,摩梭都属于纳西族的支系,但出于对老朱民族自尊心的同情,也是对一些用不正当手段欺骗他们的人的义愤,情急意切之下,我想不到自己竟会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誓言,以致令这个深深怀疑我的摩梭汉子相信并且帮助了我。我着重地对老朱说:“称你们为摩梭族,我没有这个权利,这是国务院的事;称你们为纳西族,又伤了你们的自尊,你如果不反对的话,我将在以后发表的所有作品中称你们为摩梭人。今天我给你立下‘生死文书’,如果我不恪守自己的诺言,随你们处置,决无反悔!”看我掏出纸笔动起真格儿的,他倒伸出长满厚茧的结实的手掌,把我的右手握得生疼!从他传递到我身上的力量中,我感觉到了信任,得到了理解,也更增强了我做好采访拍摄摩梭人工作的信心。我们成了朋友。

当晚,他挽留我在他家同进晚餐,我受宠若惊。尽管我还想去会会别的什么人,但我不敢推辞,生怕错过了这个最可亲近他,又可以从各方面来了解摩梭人的良机。

他吩咐了儿子去杀鸡,又要他媳妇为我沏茶。我知道,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偏远山区,为客人沏茶是很有“级别”的待客礼节。他们只是在早上起床后才喝早茶的。

新沏好的茶腾起一团热气,竟熏落了一只很大的绿头苍蝇,掉进茶杯里。这只讨厌的小东西扑打着翅膀,苦苦地挣扎着要飞出来,但始终只是把我的茶水搅得又混又脏。如在家里,不管新沏的茶是何等名贵,我必定马上连茶带水统统倒掉,恐怕连杯子都得用肥皂狠狠地洗刷几次。可在这里,我不敢贸然行事,一时窘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老朱媳妇伸出两只指头准备为我捞出苍蝇时,我才明白杯里的茶水是不能由此而“作废”的,便急忙拿过茶杯,斜起杯口,吹一口气,将那只已被烫死的苍蝇吹出。站在一边的媳妇顺手又为我斟满了茶水。向她微笑致谢后,我强忍着恶心,一气将茶水喝去了半杯。

大概我要立“生死文书”和喝下苍蝇泡茶的壮举感动了这位“摩梭大官”,他变得亲切和蔼起来,恢复成一个善良、好客、热情的摩梭人。让人奇怪的是,他不象其他汉子那样嗜酒如命;他给我用大玻璃杯斟酒,自己只用小小的酒盅。原来,他在战争中负过伤,胃有毛病,今天陪我喝酒,还是破了大例的。我为交上了这样一位摩梭朋友而自豪,痛快地一口气干完了杯中的酒。

我们点上烟,天南地北地聊开了。

原来老朱很早就离家,他是少数参加革命并立有军功的摩梭人之一。额头上的刀疤就是1956年平定小凉山叛乱时留下的纪念。宁蒗彝族自治县也是同年正式建制的,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留在县里工作。

他还介绍了几个对于了解摩梭人颇有启发的问题。他说,母系氏族的表现不仅仅是在婚姻上,当然,对偶式的婚姻很能说明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在母系氏族的家庭中,女性是统管一切的,女人主宰着这里的世界。另外,子女归属女家也很能说明问题。永宁已经在逐步实施一夫一妻制,但人口增长并不显著,有一个寨子从1958~1963年才增加了两个人。当有些主妇认为孩子已足够的时候,就不准家里的女人再去接待男“阿注”了。四川省境内左所地区的摩梭人口,1949年后下降得更厉害。说到这里,他还笑着补充了一句现代文明城市里的时髦话:“摩梭族可是一个计划生育的模范民族。”

当我问到摩梭人在政治上是否受内地较大影响时,他除了告诉我,邓小平的包产到户很受摩梭人欢迎,经济上大大好转,这几年盖起许多新房子以外,还给我讲了“文革”动乱时期的泸沽湖畔闹过的笑话。

一个靠造反上台的省妇联头头,听说自己管辖的范围内竟还有一个这么落后的母系部落,便带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来“视察”。当她发现很多妇女(以年纪大的为多)穿着宽大的长裙而没穿裤子时,就大发雷霆,“命令”所有的摩梭妇女一律不准再穿长裙,又从省里调拨来内裤、长裤一大批,按人头分发下去,下令不穿裤子者不准出门,弄得人们啼笑皆非。有些传统观念较强的妇女也竟然在这位“造反大人”的“视察期间”,真的一次也没有出过门。后来,这些发下来的裤子当然被人们送往更值得使用的地方去了。

更为可笑的是,当她发现摩梭人还有男不娶、女不嫁的对偶形式的“阿注”婚姻后,更是暴跳如雷,拍案大骂伤风败俗。在一个大晴天,她指挥她的帮手们把寨子里所有的成年男女统统赶到一个空场地,按性别面对面地列成男女两排。然后,一个个强迫选妻择婿,并当即发放结婚证书,立下规矩:不准男人再去女家偶居;不准女人再接待除自己法定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不准领了结婚证的人再回原家庭居住,要分居自立门户。违者扣除口粮,断绝生计。这下子把个安宁地过着“田园生活”的美丽世界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家家户户都有拉出去、搀进来的人,家家户户都在哭闹着被强迫分家。好端端的永宁坝子被弄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待这位“女皇上”一滚蛋,人们立即撕掉了这张连屁股也不能擦的纸头,都又回到了自己的大家庭,亲人团聚,抱头痛哭。好一阵子,永宁坝子才象晴天的泸沽湖那样平静下来。

老朱说完,和我一起大笑一场。过后,他深沉地对我说:“其实现在的永宁也正在进步,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越来越多。人的思想靠强迫输入是不可能成功的。一个民族只有靠对自身的自醒才能发展。”这番话,引起我好一阵深思,也把我和摩梭兄弟姐妹更靠拢了一步。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慢慢地踱回招待所,想着美丽的泸沽湖,想着经历过那些闹剧的摩梭人,想着充满神奇色彩的“阿注”婚姻,我巴不得立即就能一步跨到永宁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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